风雪夜归人
是夜,雪片扑簌,银装素裹。有二人自林深处缓步走来。
一人身着银白兔毛大氅,另一人着鸦青披风,手里都提着一盏盈盈发亮的灯。
走至庙前,二人停步。
那着披风之人抬眼观望,掩了掩领口,闷闷道:“飞银,你当真要救这小儿不成?”
对面不答,将手中灯盏搁在地上,踏入庙内。他连忙跟上。
庙中破败。
神像倒塌,碎片散落,供台上只搁着二三发霉的馒头。没有烛火,仅有手提的一盏灯笼明明灭灭。
方才说话之人将灯盏提高了点,看着被唤作飞银的人抱起地上一蜷缩的小孩,声音略急:“这阴骨是何等阴邪之物,你有把握能救?当心反噬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小孩似有所觉,身子打了一个哆嗦。
“没有把握,但我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飞银抬眸看向同伴,朝他安抚笑笑:“若能救活,又岂知不是缘分?”
说罢,他不顾怀中之人的血污,轻轻撩起大氅,覆在身上,然后抬步走出。
一声叹息,两声叹息。
冷风贴地而过,扬起晶粒点点。二人又执灯缓步离去,只留破庙门扇飘摇。
小孩偷偷睁开眼睛,复又合上。
......
辰时,景南山,南山观内。
“引香三根,香头朝下,明火则灭,无则可入......”
有一人站至香炉鼎旁,腰背直挺,面色沉静,声音清脆低缓。
这人身着青色道士服,脚踩云履,乌黑青丝不落一根地全髻在脑后,由一根素簪挽住,端的是学徒模样。
可细看去,身量却不高。面庞素净,樱唇琼鼻,眼眸清澈,盯着香客动作,专注非常。
懂规矩的香客燃好香后,执于额顶,口中念念有词,端正拜下。
但若有初来乍到之人,便会为难的问:“小道姑,这有了明火该如何去灭?”便意欲对嘴去吹。
晋玹下意识开口:“不可!”香客吓得颤了一颤。
晋玹顿了一顿,再说话时,声音缓和了许多,但仍面色严肃:“不可吹灭,用掌风轻柔扇灭即可......”
香客偷偷瞥她,心道这小道姑看起来有些冷漠。赶忙插了香前行。
这边晋玹却又站回香炉鼎旁,继续引导香客。
片刻,门内踏入一人,晋玹眼风扫去,面无表情开口:“师兄,你迟到了。”
“妙空妙术在搬运捐赠经书,叫我帮了一把,是以来迟,师妹勿怪。”
来人眸若寒星,笑意盈盈,亦着青色道服,站定在香炉鼎另一侧。
晋玹没有答话,朝他面上投去一眼,然后不动声色挪开。
他当真听不出自己的恶意?
再回神时,发觉殿内人多了许多。一个两个,趁着燃香的间隙,都偷摸往旁边瞄。
晋玹看似无动于衷,心里却腹诽:再至真的香客,对上谢寄桐这副好样貌,也不能免俗......
一样的打扮,现下只谢寄桐身旁围了众多人。
有香客问同样的问题,谢寄桐都柔声引导,无有不耐。
香客又是谢他,又是夸他,从嗓音清润,到教养良好,像是谢寄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听得晋玹心里直翻白眼。
这人倒是装得一副君子模样。
“师妹看我作甚?”
晋玹一惊,恍然发觉自己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面上一红,抿唇不语。
她把头一转,面向神像,当作没有听见。
“呵......”谢寄桐笑了笑,看着她面庞的红晕,再没说什么。
晋玹想极力忽视谢寄桐投过来的眼神,却因面对面站着,总感觉如影随形,耳朵不自觉翕动。
只能愈发使劲的盯着神像,念“福生无量天尊”。
不知不觉,她入了神......
是了,这样的对峙几乎每天都要上演。
师父飞银收徒甚少,他只道一切随缘,故五年来也只有自己一个亲传弟子。却在不久前,师父领回了谢寄桐......
她是高兴的,毕竟常看着妙空妙术形影不离,她也稍有羡慕。
但在某个不经意间,她看到了谢寄桐不耐烦的皱眉。
对她是,对妙空妙术亦是......
她对此费解,下意识地疏远。
而更令她费解的是,尽管她的态度如此之差,谢寄桐却仍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
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隐约隔绝二人面庞。
晋玹和谢寄桐甚少搭话,只稳稳站着,等换班师兄弟来。
眼看着日头渐高,香客逐渐稀少。
晋玹动了。
执起三根香点燃,恭敬对着祖师爷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中,然后转身退开。
妙空妙术已至,两个圆圆脑袋一齐朝她拱手,称“师姐”。晋玹笑眯眯应下,抬手摸摸,欣慰至极。
这两个小道童很是重规矩,被大师伯玄清子教养的很好,见了她就“师姐师姐”的叫,怎么逗都不逾矩。晋玹有时也颇为无奈:难道自己长得太严肃了么?
那厢谢寄桐正在拜祖师爷,晋玹只能静静等他。
这是师父飞银定下的规矩,美名曰师门和睦相处。
晋玹抿唇不语。
却忽觉有些不对。神像歪歪扭扭像是要倾倒一般。
晋玹察觉是自己晕眩,赶忙要扶住门框。却霎时间目盲耳鸣,心跳如鼓擂。身体脱力,伸出的手错开门框,下一瞬便软软跌倒在地......
我怎么了?晋玹陷入黑暗中,莫名惶恐。
但没有疼痛,只是漫无边际的黑。
破庙、雪夜......
那种死一般的静寂又涌了上来。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她隐约听到两位小师弟的哭喊。
定是吓到了吧……
而后她感觉有人轻柔将她抱起,疾步跨出门外……
妙空妙术被谢寄桐支去叫大师伯。二人脸色煞白,连忙脚步纷乱的跑向门外。
谢寄桐神色凝重,只觉情况不容乐观。
晋玹脸色上瞬还在发白,下一刻却转成了不正常的青紫。
怀里的人身子急剧失温,现下冷的像一块冰。
中毒?
不,不像......
谢寄桐踢开寝屋的门,疾步走去将晋玹轻放在榻上。
双眼紧闭,双唇乌紫。谢寄桐伸手触触晋玹鼻间的呼吸,微弱的像是即刻便断。
观内并无精通医术之人,只大师伯可把脉一探。
而榻上的人发丝铺散,纤细轻薄,好似随时便飘飘而去。
......也吓到他了?
晋玹不知现在自己模样是何等可怖,竟让谢寄桐都着急忙慌。
但她无力,连睁眼都不知如何使劲。好在耳鸣后,听觉渐渐恢复。
她的寝屋只与大殿隔了两堵墙,现下可闻偏殿里清晰的诵经声,吟咏声。
这里却异常静谧。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门外传来一阵慌张杂乱的脚步声。
谢寄桐抬头看去,正是师伯玄清子,搭着拂尘快步走进。
谢寄桐正欲拜他,却被玄清子急急打断:“师侄不必多礼,先与我细说情况才是。”
“看着......像是中毒,事发突然,当时我背对师妹,不知发病前如何情状……师伯可知师妹此前可有毒发时刻?”
“并无。”玄清子搭了手腕探起晋玹的脉,心中狠狠一颤,忙出手在颈间连点两下。
谢寄桐观之,这是封住了晋玹的经脉。
“快去请元菩和尚!”
妙空妙术连忙出门。
“脉搏弱而杂乱,师侄,晋玹这是死脉啊!”
......
......死脉?
晋玹静静听着,又是一阵晕眩,像是要直直坠入黑暗。
心中发笑,却也十分苦涩。
难道自己要死了么?可离那个雪夜,也不过才五年时间。
屋外一丝凉风灌入,诵经声也被送了进来。一时间室内有些沉默。
良久,玄清子又说:“观面相,确是中毒,但晋玹近日未曾出过道观,为何中毒啊!”
谢寄桐连忙站定,心中细细思虑:师父走前,曾说师门要相互关照,是以吩咐二人行踪都要让对方知晓。晋玹不愿,故自师父离去便也再无踏出道观。
想不到。谢寄桐只觉得晋玹该是与往常无异才对。
“我已封住她经脉,气血暂阻,可保一时无虞,元菩和尚精通此道,他来便知!”
玄清子也被这突发事情弄得慌乱无神,不住叹气。
只一刻钟的工夫,晋玹听得门内又踏进一人。
佛珠碰撞,应是菩提寺元菩大师。
谢寄桐抬眼看去,那人身着袈裟,手捻佛珠,神情浅淡,清俊异常。
妙空妙术气喘吁吁自身后跟来:“大师来了,他说他知道怎么回事!”
知道便好,说明有应对之法!玄清子这才止住踱步,站到元菩和尚身后,看他如何施救。
元菩进来并无二话,动作迅速,在桌上摊开针包,对着晋玹施针下穴。
“咳咳……”
肋骨一针,发维一针,榻上之人眼睫颤动,眼看着已有转醒之相。
却随着元菩落针于太阳穴,晋玹双眉发皱,神色痛苦,猛然呛出一口血,复又重重落于枕上。
......
“好了......”
良久,元菩收起针包,取出巾帕擦去晋玹嘴角血迹。
谢寄桐望向床榻上仍看似昏迷的晋玹。
脸色已渐渐红润起来,嘴唇的乌紫也逐渐褪去,双眉平展,隐约可见面庞上悠悠上升的雾气,这正是身体回暖的象征。
看来是无大碍了......
他这才对着元菩和尚施礼,询问道:“大师,请问师妹这是怎么了?”
元菩不语,提步走向门外,神色凝重,一群人围着他而站。
屋外柳枝随风晃动,日头渐高。
妙空妙术还小,圆圆的脑袋耷拉着。连着两次跑步叫人,现下还在粗喘着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元菩,满是担忧。
玄清子将拂尘搭在臂弯里,摸摸二人的脑袋,似安慰似无奈。
只有谢寄桐安稳的站着。他在等着元菩发话。
只听元菩说道:“晋玹随飞银回来后是我在照料,第一年在菩提寺从未外出……”
玄清子凝重点头:“正是如此。当时我们虽知飞银师兄收徒,却不知是何人……晋玹是一年后才到的南山观。”
元菩淡漠无波的眼神不知投向何处:“当时晋玹被换了阴骨,身体不容,相斥反应甚大,已是将死之人。我和飞银合力才将她救了回来。”
元菩想起那年的晋玹,寻常女孩的豆蔻年华,都天真烂漫,备受呵护。晋玹却浑身是伤,被阴骨折磨得死去活来。
初到寺中,晋玹双腿已残,肋骨处血肉模糊,已是神志不清,却从未喊一声痛。想给她换身衣服都无处下手,寺中女居士心疼的直掉泪。后来她发起高烧,脸色红中泛紫,是早夭之相。
飞银守着她,沉默不发一语。而他觉得惋惜,为晋玹念诵《金刚经》。
飞银的沉默让室内愈发压抑,突然他站起身,眼神执拗:我一快要羽化之人,若连小姑娘都救不了,登仙也无用。
于是他顺着飞银的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换阴骨此事,古籍只记录如何种,未道如何解,那时阴骨还未融于血肉,故施救容易。晋玹以后如何我们却无头绪,是以近些年飞银一直致力于寻找解决之法。我则被拜托守着以防万一。”
众人大骇:阴骨!
“机缘之下,我习得一套针法......”
元菩看向谢寄桐:“观此次症状,与中毒无异。今日乃晋玹第二次发作,且不知下次发作在何时。此针法料想在初期能震慑一段时间,却难为长久之计......”
“飞银已往京城,你们当务之急是要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