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尘埃(一)
饭桌上只有王大年、其夫人、谢寄桐和晋玹四人。席面丰富,堪称满汉全席。各种庖翅浓汤应有尽有。
王陈氏是个安静性子,平常也不多说话。但做事妥帖,雷厉风行。师兄妹二人和王大年相谈甚欢时,王氏则眉目浅然给三人布菜。
王大年俨然是把他们当成至交好友的架势,给他们描述今天试账房先生的轰动场面。
“好啊!这账房先生能力卓绝,定能使我王家家业再上一层楼!”
“我设了四层考验,”王大年竖起四根胖乎乎的手指头,“他竟都通过了,果然秀才之名也不是人人都担得!”
高兴之际,王大年竟倒起了酒邀谢寄桐同饮。
晋玹觉得不当,出手阻拦:“王老板不可!师兄曾摔下悬崖致使失忆,元菩大师说需忌酒。”
谢寄桐满身是伤随师父回来,师父召来元菩大师给他治疗,那时满一屋子人,她站在最外边,只听到了不食辛辣不饮酒的嘱咐。
谢寄桐端坐在侧,闻言惊讶朝她投来一眼,若有所思:师妹竟然替他挡酒?
晋玹推拒两下,这才意识到突兀,脸不自觉烧了起来,极力忽视谢寄桐的眼神。
王大年放下酒杯,先是吃了一惊:失忆?下意识想问,又觉得不恰当,遗憾地捋捋胡须,叹口气说:“本想着飞银道长不喜饮酒,能和其徒弟酣饮一场也是幸事,实在可惜!”
然后他又摆摆手,痛快转回话题:“话说我这新账房先生实乃神人也!我听其过往经历,只觉他有神仙庇佑,竟是做什么成什么!”
晋玹疑惑:神仙庇佑,做什么成什么?突然就对他来了兴趣。谢寄桐则盛了一碗浓汤,用勺子慢慢搅着,垂眉不语。
这新来的账房先生姓平,名平林,刚及弱冠,一副清秀小生模样。两年前乡试落榜,止步秀才之名。他本想着再考取功名,却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从此开始做各种营生。
“做教书先生自然顺利,十里八乡便是秀才也极其难得,书塾办的顺风顺水......”
“后来他觉得此事无趣,便进了城开起了纸墨铺子。”
王大年笑叹:“纸墨铺子稀有,他可不是去抢人家生意的嘛!却没想到就卖普通的文房四宝,客源还是丰富的很!反倒是城里原先的铺子,逐渐没落......你说妙不妙!”
王大年哈哈大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聚宝盆似的人物,晋玹却想:神乎其神,对一普通人来说,的确幸运的很。
“就去岁秋天,他又关了那铺子,进了衙门断起了案。按理说平民不为官身,但那衙门也真收了他,一时间平林连断数案,令人大为惊奇!”
有此等事?
谢寄桐放下碗,心下只觉有异:神仙庇佑此话为假,或许妖祟作怪为真……
便以眼神询问晋玹。晋玹轻轻点头,证实他心中所想:青天白日,平林此人,像是集齐了所有气运,说是平凡,她怎么也不信。
王大年又继续说,兴奋得晃头晃脑:“后来他辞了官,也不知怎的就挑到了我这个小镇商人......嘿,绝妙!”
从未听说过有此等人,事出反常,必有怪哉。
见他话音落毕,晋玹犹豫几下,问王大年:“这平先生......可有提什么要求?”
王大年顿时睁大眼睛,“咦”了一声:“戚姑娘如何得知?我家账房极其爱花,随身携带花种,说要单独辟一院落给他养花......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便答应了。”
“......此事不重要,”王大年“嘿嘿”笑了两下,向前探身,面朝晋玹:“为商者不惧财多,戚姑娘若方便,可否赠我几张招财进宝的符?”
晋玹哭笑不得,心想借住几日也是麻烦人家,且画符不难,便应下了。
“只是贴符有讲究,我这些时日需先观风水,再行定夺。”
王大年见晋玹应下,笑得很是开心,眼睛眯起,“可!可!”
……
想着王大年的请求,晋玹打算明日去街上采买。
黄纸易寻,朱砂却难找。晋玹正思量何处去买。却不料王大年知道了这事儿,遣人送来,一应俱全,比行家还行家。
丫鬟说道:“老爷说,有需要的只管跟他开口。”晋玹谢过,如昨日一般,净手过后,伏案书写。
书桌上除了摆放整齐的黄纸外,还有晋玹昨日所默心得。簪花小楷,字迹秀丽。但此时晋玹将那几张纸挪开,端正盘腿坐下。
拎起衣袖,笔蘸朱砂,拿笔的手素白修长。晋玹下笔行云流水般顺畅,几乎一笔未顿,一张符纸即成。
她先画的是最简易的平安符,打算将这张符送予师兄谢寄桐。
晋玹想,尽管他身怀武艺,但已入道门,若未习得术法,对于鬼怪妖邪却无招架之力。这张符送他,一般精怪不可近身。
初学者画符步骤繁多,缺一不可,否则乃是大不敬之举。但晋玹不必,学习道法已有四年,画符便若信手拈来。
她的符全由飞银教授,除却普通的太岁符、招财符外,更有飞银独创的去煞符、召唤符等——画符之人滴其血于符上,便可根据滴血之人法力强弱而发挥不同威力。
早先师父帮王大年除去吞金蟾蜍,保住了他的财运。再多的招财符于他并无益处。
晋玹想:待观过风水后,看是否需要镇煞符,给王大年来两张,若是再有妖邪寻味而来,此符便可派上用场。
晋玹只管下笔,再抬头时,数张符篆已成。她满意笑笑:这一去千里,若有突发情况,甩他几张符!
然后咬破指尖,嫣红的血珠渐次滴落在符纸上。
好了,只等风干即可用了!
晋玹站起身,伸伸懒腰,一张小脸上全是惬意:已完全觉察不到身体有何不适了,元菩大师的针法如此管用啊!
推开窗扇,打开房门。
今日放晴,经过昨日雨水的洗礼,现下天边也是红霞缭绕,映得这小小院落里也是金光铺地。
晋玹心情很好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院里陈设简单,一个院角里搁着几块青石板,院墙挡了风雨,这些青石板并不潮湿,反而石板底部幽幽长出了块块青苔;在离院门不过四五米的地方,又栽种了一棵柳树,柳枝拂下,堪堪过了院墙;这柳树底下围着簇簇红黄小花,很是养眼。
树旁是一圆形石桌,配有二石凳,仆从每日清扫,现在看着也是光滑净洁。
晋玹走去坐下,抬眼看天,恰巧看见天边那云蒸霞蔚。晋玹暗叹:这王大年品味不错,就单一院落,风水便极佳!
背对着房屋,是以晋玹没有看见,有人静静的凝视她。
……
谢寄桐听见旁边门扇吱嘎轻响,想着师妹出了房门,有心想问一问她身体如何,便出门来看。
未曾想她是如此快意——笑意盈盈,脸庞微红。身着嫩绿色衣衫,头发束成小髻,簪一素钗,灵动非常。
她环顾四周,似是对这院里很感兴趣,眼睛滴溜转着,探头看看这里,又摸摸那里,情态怡然。
谢寄桐观望着,没有出声。
看着晋玹坐下了,谢寄桐抬步跨出门槛。晋玹头一转看到了他,笑意未变,朝他招手。声音轻快,声调上扬:“师兄!”
谢寄桐惊诧:不是对他讨厌的很,为何会唤他?打算静观其变。
走过去,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问她:“师妹今日感觉如何?”
“已无事了。我也想着,应是元菩大师针法奏效,阴骨偃旗息鼓了吧!”
“那便好......”谢寄桐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包裹,递给晋玹:“我出观时收拾行囊,道法书籍太重,不利于赶路,因此没带。但是带上了师父留给你我的符篆。”
晋玹伸手接过,打开扫了两眼,声音惊喜:“那可太好了!我本想着我画符来用,有了师父的符,可比我那三瓜俩枣的好使多了!”
她又看了看谢寄桐,安慰道:“师兄还未习得如何引气入符,我便画了些符给我二人傍身,若遇意外,师兄武力开道,我使符助你!”
谢寄桐顿了一顿,试探:“师妹愿意让我相助?”
晋玹双眸正与他深邃的目光对上。
尽管如往常一样清澈透亮,但是这平静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
晋玹这才收起笑,敛起眉,正色道:“以往是我愚钝,师兄便是在观内也助我良多,我眼盲心塞,辜负师兄了!”
说着起身,便要对他拜下。谢寄桐连忙扶住:“不必!”
谢寄桐似惊讶,似慰藉,熨帖道:“出门在外,师兄妹相扶相帮乃是天理……”
看着晋玹眉眼弯弯,谢寄桐也报之一笑。
晋玹突然想起什么,进入房内拿出画好的符给谢寄桐看:“不知师父现下在何处,我想遣地精送信给他,也好有个方向。”
谢寄桐看着晋玹燃烧符纸,符灰在空中飘散。片刻,一个土黄色的小人从地底钻出,浓眉大眼,瞳孔空洞,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晋玹转头:“师兄可带了与师父有关的东西?”
谢寄桐摸入怀中,给了晋玹一个铜牌:“这是师伯给的信物,说是若师父已入皇宫,凭此物可寻。”
晋玹接过,让那小人嗅了嗅,解释道:“师兄还未唤过地精吧?地精是咱们南山观的信使,观内人皆有之。它们日行百里,动作迅速,只要有要寻之人的气息,便是在何处都能寻到。”
谢寄桐却毫不在意:“师兄本就是半道入门,道号没有,拜师礼未行,便是连半吊子也不算,不知又何妨。”
晋玹送走地精,抬头对他嫣然一笑:“但你却已是南山观的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