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补)
夕阳忽西下。
冷月如钩,霜胜吴纱。
如龙的车马穿过古木林,辚辚向前。骠骑在前,强弓而羽箭;健儿于侧,袒裼而挎刀,疾行如风。
此际正值宵猎,男儿可携女眷同行,李信棠便是在哥哥李信义的车中。
车队兵马出得林缘,已是亥时。火把次第点亮,照亮荒原。金铎振音,鼓声渐齐,响彻四野,而天地不过一舞台。铁骑纵火烧原,野兽逃窜,无处藏身。而野火迫天,远山可见。
兵车雷运,马蹄轻响,又有一队兵马来汇。李信棠探首,见猎猎寒风中,麒麟旗卷天。千骑整装其后,火光映亮为首一人,金鞍骏马,轻裘乌衣,内衬赤色中衣,正仰手接飞隼。正是崔觉。
他正遥遥地望着,望着什么呢?她不知道。
只觉得那眸似夜星,他生得极好。
号角声声,召唤热血。
崔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掷鹰而扬鞭,骏马飙风而去。于是星流电转,旌旗动色。几千骑兵横冲直撞,惊起飞鸟阵阵。黄犬吠夜,飞鹰擒月,赤膊搏虎,刀光森然。
感此激烈之气,李信棠猎兴亦起,遂骑小马,持弓箭,发六矢,无一中。
又发六矢,中一人。
李信棠与那人面面相觑。那人无语地拔下发髻上的小箭。
李信棠看看手中弓,仰天长叹:“鸡肋鸡肋,食之无味!”
丑时,倦思归。
李信棠骑马返,李信义派两仆护送。林深掳月去,幽径独闻虫鸣。落叶聚复散,寒鸦栖复惊。至于半道,草正惊风,有蛇蜿蜒而出,火把忽然照见,翠鳞流波。
李信棠惊呼一声,马扬蹄而立。风满袂,锦帽落。马横奔入林,李信棠紧伏其上,枝叶掠动之声不绝于耳。仆奔走疾呼:“姑娘勒马!”呼声渐远。
待李信棠安抚好马儿,已不知身在何处。她便下马牵缰,都说老马识途,也不知她的小马识不识得。
深一脚,浅一脚,辗转跋涉数里,马儿忽驻足不前。李信棠道:“你又想吃宵夜了?”从怀中掏出一饼,裹于帕中,系马车中所取。幸饼尚温,而忽然秋风扑面,于是灵感乍现,举饼作诗一首:
“西风西风,
无射我饼,
饼冷不好食。”
分食毕。再牵马,仍倔不肯行,怪之:“莫非前路又有蛇?”
折了树枝在手。都说“打草惊蛇”,于是边打草边往前,忽然一脚悬了空,李信棠“哎呀”一声,摔落坑底。泥土枯叶也簌簌,浇了一身。
大约是猎人留的陷阱,颇深。李信棠爬了几次,反而把脚给扭着了。她便用长树枝戳戳检检,确定没有奇怪东西;又来回蹦了好几圈,确定就算有也会被她给踩死后,便整了整地面,坐在枯叶堆上,抱膝望天,辨着天上的星星。
夜深寂,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上下眼皮打架。李信棠揉一揉眼睛,更困,遂自语道:“坐以待毙太累了,还是躺以待毙吧。”
遂躺平。
围猎处。
众将士满载而归,意气风发。各部就地论功行赏,燃起一座座篝火。压草铺席,烫酒炙肉,趁兴与月竞时。
也有那不服气的,再行赛马,比武,摔跤。
崔觉与部曲同坐,健儿烤肉,勇士斟酒。所携一妾一姬,为众人歌舞助兴。
其歌曰:“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居。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其舞娉婷袅娜,献媚而多情。
正值“酒酣胸胆尚开张”之际,有如斯美人,叫壮士们既忍不住看,又不敢细细看。崔觉抿酒,裨将见他神情不属[2],斗胆问道:“我见世子不似往日纵情肆意,可有不称意否?”
[2]心不在焉
崔觉道:“无妨。”
裨将不敢多言,却见崔觉转目而注。望见是华容向此处来。心中略怪哉:田猎时还见着他,是何时离开的?
见华容行色匆匆,崔觉眉间略蹙。
已而华容奔至近前,未得首肯,竟跪而倾身耳语。崔觉不悦之色陡然一变。
“可寻着人了?”李老夫人急声道。
李信义面有疲色地摇了摇头。身后十几个家仆亦是满头大汗,显然疲于奔寻了。
李太傅尚沉得住气,只背着手来回踱步。若腆着老脸请陛下出动御林军,实在为难……寻思中,脚下一阵震动,惊道:“怎么?”
询问未果,已见火炬如流星,一队骑步兵急行而近,整装肃容而立。崔觉翻身下马,拜见李太傅后,无有多言,直讨要李信棠贴身衣物。在他身后,有侍从牵着十几条猎犬。
李老夫人也不是糊涂的,立即叫丫鬟奉上李信棠中衣。崔觉拿去给一条黄犬闻,那犬仔细嗅了,却并无动作。
崔觉蹙眉道:“还需更贴身。”
李老夫人面色一变,为难道:“方来此地不到一日,并无换洗衣物……”
崔觉只看着李太傅道:“《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夜中猎场豺狼虎豹,毒虫蛇蚁,令爱危在旦夕,太傅乃一腐儒乎?”眸中将有雷霆之怒。
李太傅闻言惭愧,对夫人道:“事急从权。”
秋萤遮掩着将姑娘的肚兜递给华容。华容哪里敢接?崔觉面不改色地接了,重新给猎犬闻了。那猎犬嘹亮地吠了两声,得到指令,便飞奔而出。军队随之出动,矫捷如电,训练有素,如风掠去。
李老夫人见状,内心不由定了两分。
秋萤目瞪口呆:“世子把姑娘的……”
李信义沉声喝道:“世子正直,断不会想你所想之事!”
秋萤茫然:“……”
李太傅宽言道:“此物,事后世子自当毁去。君子坦荡荡,你我何需介怀?”
犬入林十数里而犯疑。
于是崔觉将士兵分为十数对,各牵犬往不同方向寻。自己带十几骑往西南去。
前有几骑开道,披荆斩棘,砍去遮挡的枝条藤蔓;后几骑手持火把照明。只是匆忙间难免有疏漏,崔觉骑马过树下,忽有蛇倒挂扑面。护卫惊呼:“世子!”
崔觉拔剑出鞘。蛇一截为二,又因剑劲飞出去六七尺。
睥视马下狰狞蠕扭的蛇尸,崔觉面色愈森然。
护卫翻身下马,跪地请罪。
崔觉只冷声道:“走。”
东方渐白,骑兵队已寻了近两个时辰(四个钟头),还不曾喝得一口水。但见世子面若寒冰,都不敢有异议。
忽有人报:“这里有人!”
崔觉下马到阱边察看,见李信棠蜷缩着,一动不动,不由大惊,而脚下一滑,得华容暗中捉袖,免于失足跌落。及至坑底,方知她正睡得香,未免感到啼笑皆非。
崔觉解下斗篷为她披上,斗篷上的麒麟静静蛰伏。他端坐在一旁,看她睡的模样。
华容在一旁小小声道:“爷,擦擦汗。”
崔觉惊醒过来,方察觉到鬓边潮湿,后背里衣已经被汗透。猎服还染着血腥味,衣摆上又沾了不少苍耳。
他从未曾如此狼狈过。
崔觉握着一方手帕,心中怅然。
林雾散去,晨光渐熹。崔觉心中有一点想法,他想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她醒来,在明亮的晨光中,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
但这想法很快被抛弃,因为他不欲失了身份。
让她看到他为她而失态,有损他的颜面。
他也不愿为了这种陌生的感觉,失去对局面的掌控。
他从来习惯女人为他低头。
从来为人所奉承。
他的骄傲,也使他不会为爱低头。
其实,衣着的一点点狼藉无伤大雅,他的形象相对来说,仍然是高贵的。当唤醒她,叫她好好感谢于他,才算不白费一场。
……或许是怕她看穿,又许是怕她看不穿。
崔觉抬头看看天色,道:“几时了?”
华容回道:“寅时了,再过半个时辰,陛下便要举行庆功大会……”
崔觉道:“回吧。”
审视两个侍卫片刻,对霍由道:“你留下。”
霍由垂眸看脚,目不斜视,闻命应声道:“是。”
崔觉临行前略感不放心,唤道:“霍由。”
霍由看向崔觉,崔觉见他眸色清正,遂道:“不可怠慢。”
霍由领命。
于是,崔觉领余骑归。
来时速,去时缓。月亮滑向西山,色泽渐淡。心中姑娘的脸却不会落下,始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