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星期（六）上
背后悄无声息，许久之后叶杏回头，身后的修普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算了，他应当是懒得搭理自己吧。”
叶杏独自在草地上睡了过去，她梦见了塞西送她来这里时的情景，梦境很模糊，却奇怪地放大了塞西靠在她肩头的哭泣。
那声音在幽寂的梦境中回荡着，包含着主人的无尽痛苦，让听者也忍不住感到悲伤。
叶杏遭了梦魇，她被困在那阵哭声中无法抽身，直到一颗苹果从树上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后又弹到叶杏脸上才解救了她。
叶杏被惊地猛地睁开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气也无法阻止的心脏剧烈起伏，她心乱如麻，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心中的不安促使着她来到莱因的出口处。
还没到时候，叶杏现在还无法出去，她站在那里，忐忑地来回踱步，望向拉普的方向暗自祈祷。
“不要，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塞西。”
同一时刻，塞西也从梦中清醒过来，他皱着眉头擦干净无意识的眼泪，转身去打开屋门。
门边挂着一面镜子，这使得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镜中人泪痕未干，干裂的嘴唇上还有银色的痕迹，看上去不太精神，不过塞西并不在意这些，只一眼，他就又转过头去，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外的，具有战斗能力的巫师们已经全部聚集在了这里，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每一个巫师都手持武器，眼中是全然的决绝。
“大家的到来已经向我表明了你们的决心，但是我还是想要多说一句，这次攻略西弗尔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我将要带领大家所踏上的，也许是一条必死的道路，正因如此，我希望大家再次郑重的考虑一下，究竟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我愿意追随您！我已经安顿好了我唯一的亲人，现在已经了无牵挂了。”
说话的是凯尔，小女巫艾琳的哥哥凯尔，此刻的他第一个举起了手，高声宣示着。
“我也愿意，我的姓名是阿方索给的，为了替他讨回公道，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也值了。”
那是在遭受突然驱赶的时候被阿方索搭救的巫师，他的伤或许还没有好全，却也坚定的举起了手。
“我愿意追随塞西大人！”
“我也愿意……”
在场的所有巫师都举起了手来，无一人退缩，只是那最后一人举起手来的时候，却并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宣示忠诚与勇气。
塞西循声望过去，举手的是阿黛尔，她应当是受了很大的思想折磨，此刻有不逊于塞西的憔悴。
“塞西大人，我想知道，此次战斗的对象，是否包括西弗尔没有神力的民众。”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那位被阿方索护佑的巫师更是情绪激动，他厉声质问阿黛尔道：
“民众，兽人民众又能有什么好东西，阿黛尔，你不知道，我们在被驱赶出西弗尔的时候是夜晚啊！污秽生长的时候，谁敢在那时候出城，可是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没有一个兽人！没有一个兽人肯收留我们一晚啊！如果有一个心善的兽人，阿方索他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听到阿方索的名字，阿黛尔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她在万千指责声中终于低下头，又重新看向一言不发的塞西道：
“抱歉塞西大人，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话，我阿黛尔，对此次战斗没有任何意见，无论是攻略还是……屠城，我都将无条件遵循您的指令。”
待到巫师的情绪稳定下来的时候，塞西才在前方缓缓开口。
“此次战斗并不针对普通兽人民众，力求尽快攻占西弗尔主城，不过在那之后，那些兽人民众也将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塞西依旧平静，不带一丝温度地揭示答案。
“巫师居住西弗尔，兽人则流放至拉普，两相交换，我会让他们也体会一番……我们所遭受过的一切。”
巫师们集体静默无言，他们此刻才意识到，在群情激愤的巫师中，那位看上去依旧平静的首领塞西大人，才是这些巫师中，恨意最深的那一个。
“请大家各自准备妥当，我今天还有些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无论明天我有没有回来，攻略仍旧按照计划施行。”
黑色法杖微微杵地，一把扫帚便横停在他面前，乘上扫帚，塞西再没有去管剩下的巫师，径直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目标地点：波塞亚
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他国领空上方的行为实在是太显眼了，于是很快，赤色的不死鸟就在上空拦住了他的扫帚，普卡认出了塞西，于是及时收住了火焰，显得有些尴尬。
“大魔法师？你怎么……咳咳，还请您先降落吧。”
塞西没有反抗，顺从地降落在地面上，嘴角噙着如同平日里一般温和的笑意，这样无害的模样让普卡没有什么防备。
“没有提前接到您入境的通知，嗯？您是来找我们殿下的吗？”
塞西点了点头：“是的，还麻烦您先通传一下，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虽然对塞西的突然来访感到奇怪，但普卡还是将他安置在了会客殿厅里，依言去禀告了忒休斯。
彼时的忒休斯还在处理公务，听到普卡的禀告也有些疑惑，他搁下笔，重复了一遍普卡的话。
“你说大魔法师塞西来要见我？”
“是啊，真的很奇怪，就一个人这么闯进来，只说要见您。”
忒休斯没有头绪，思忖片刻，这人却也不能不见，匆匆将公务交给蒂娜，忒休斯只身跟着普卡来到了会客的殿厅。
进门的时候，塞西还在窗台边看风景，见到忒休斯时才缓缓转过身来。
“来的仓促，给您添麻烦了。”
塞西和他道了歉，并先一步坐上了椅子。
忒休斯隐约察觉塞西有些奇怪，不由得环视了周围一圈，视线触碰到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把匕首后，忒休斯才随之坐在塞西的对面。
“不麻烦，只是来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塞西轻笑了一声，端起杯中侍女新倒的藻酒一饮而尽。
“的确有一件事情想请妖精王您帮忙，这才急急忙忙这么赶过来。”
忒休斯瞧了一眼塞西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他明明记得这位大魔法师身体不好，平日里几次相会都是一滴都不碰，今天倒是奇怪了，忒休斯多留了几个心眼，面前却和塞西一样扬起笑脸，附和道：
“大魔法师直说就是，只是我们妖精大多懈怠，可能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
“帮得上，我想要波塞亚的水厌，您能将他取来交给我吗？”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忒休斯的笑脸慢慢收起，直视着对面的巫师，眼神冷冽。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想要波塞亚的神赐之物，镇压污秽的水厌。”
塞西声音如常，仿佛真的只是在借一个小玩意，可俩人都十分清楚，一但没有这个水厌，整个波塞亚就会陷入到和拉普一样的境地里。
忒休斯不再和他兜圈子，站起身来冷漠地下达了逐客令。在外面守着的普卡听见了忒休斯的传唤，火急火燎地想要进来，可刚想要推开门，一股强大的风系魔法便将他吹飞，硬生生砸断一棵树才堪堪停下来。
“我并不想有其他人打扰我们的谈论。”
塞西手中的法杖显现，周围构建出笼罩着二人的强劲风墙。
“你想要动粗？”
忒休斯还是没有出手，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质问着此刻站在他对立面的塞西。
“您不太配合，所以……恐怕是这样的。”
塞西刚说完这句话，面前便有一股水龙席卷而来，他反应很快，法杖运转着土元素抵挡着滔天的水龙，可水龙的力量骇人，防御慢慢开始土崩瓦解，直至化为碎片。
塞西在这股冲击力下狼狈地滚出好几圈，有几滴鲜血从他紧抿着的嘴角溢了出来。
忒休斯依旧站在原地，虽然皱着眉头，但语气却依旧平缓。
“我不认为你有和我动粗的资本。”
塞西趴在地上急促喘息了很久，慢慢地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尽管现在看上去狼狈不堪，可他却突兀的笑了起来，露出他那一口沾了血的牙齿，显得像是食人的恶鬼。
“我知道，光凭武力我打不过你，所以，我做了另外的准备。”
塞西挑开严密包裹着的衣襟，露出心脏处的肌肤，以及肌肤之上，那块如同网状的黏菌印记。
忒休斯一眼看出那是污秽留下的印记，这本没有什么特别，可塞西抚上那块印记的时候，忒休斯还是惊骇地变了脸色。
那块黏菌从他的心脏处脱落了下来，像是具有生命一般在塞西的股掌之中活动着。
“属于拉普的神赐之物，让我拥有了操控污秽的能力。”
忒休斯看了那块污秽许久，猛然醒悟了过来，他颤抖着声音质问塞西：
“所以，西弗尔神诞日庆典的那场污秽爆发，也是你制造的。”
塞西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愤怒到了极致，忒休斯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
“叶杏她在哪？你太让她失望了。”
听到他直呼叶杏的名字，塞西心中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苦涩，他强压下那些躁动的心绪，不再想关于他背叛的那位神明。
“她很安全，如果你交出水厌的话，你也会很安全。”
回答他的是忒休斯手中匕首的寒光。
“好吧，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我就只有自己动手去找了。”
塞西手中的黏菌应声而动，在地上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向着忒休斯慢慢逼近。
忒休斯并没有坐以待毙，在与黏菌周旋的时间里，他也在观察着这个独特的污秽。
像精心编织而成的一张大网，又像是不断延伸的植物根系，比起西弗尔的那场污秽要更为强大，且妖精的力量对它的作用很小，因此腰间的匕首成了最好的武器。
塞西居与黏菌污秽的正中央，就这么冷眼看着忒休斯在其中不断挣扎反抗，寻求着突破口。
忒休斯应对污染的经验丰富，下手极狠，在斩断又一根扑过来的黏菌后，动手剜下了自己受到污染的地方。
塞西耐心地等待着，看着忒休斯被逼到出现原始化的特征，利爪也成了他的武器。
“很强，但即使是这样，也永远无法胜过神赐之物，旧神的力量，会是压倒性的存在。”
塞西这样想着，在忒休斯又一次倒下的时候，好心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
“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妖精王，你如果死了的话，谛下应该会很难过。”
忒休斯半跪在地，他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来，一阵阵眩晕让他几乎不能视物，却依旧未曾倒下。
回答塞西问题的是风墙外的冲击，火焰与骇人的力量让防御风墙几欲坍塌。
“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吗？不过很可惜。”
一部分污秽的力量改为去建筑防御，因此，当门外的三人击碎风墙后，却发现风墙之下还有一堵污秽造就的防御。
“继续攻击，不要停下！”
蒂娜的声音响彻天际，给了进攻的妖精们一些底气，可她自己的心里却无比清楚地得到感应，
哥哥他，可能没办法活着出来了。
污秽筑就的防御内，塞西已经对忒休斯无休止的抵抗有些厌倦。
“还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抵抗吗？”
忒休斯已经失去了进攻的力量，塞西将污秽收回，缓步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无法动弹的忒休斯。
“做决定吧，水厌和妖精王的性命。”
忒休斯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塞西去看他的状况，只是稍微凑近，刚刚还半死不活的忒休斯却猛地睁开了眼，匕首直冲塞西面门而来。
塞西陡然一惊，连连后退，污秽下意识出手，像是撒开一张巨网一般将忒休斯困住。
那把匕首终究没有刺伤他，只是给他的下颌添了一处伤痕，塞西没管那道还在流血的伤痕，然而看着黏菌网中的忒休斯，被偷袭的怒火却突然熄灭，塞西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你要死了。”
塞西盯着他这样说着，用得是肯定的语气。因为此时的忒休斯已经彻底显现出人鱼妖精的原始形态，双腿退化成鱼尾，像一条被大网捕获上岸的垂死的鱼。
退化，是妖精死亡的预兆。
“嗯……”
对于即将要到来的消亡，忒休斯显得很宁静，可与之相反的，塞西却焦躁不安了起来。
“我不想做到这一步，是你逼我的。”
“我只是，不想我的子民经历和巫师们相同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付出生命……”
忒休斯慢吞吞地说着，此刻的他说话有些费力，他的发声器官已经开始退化了。
这句话刺痛了塞西，他冷笑着反唇相讥道：“可是你还是输了。”
“我只是要死了，不是……算了，你去拿吧，让我和子民们再见上最后一面吧。”
忒休斯提出了最后的请求，塞西无言，半晌之后却动手撤下了污秽结界。
“如你所愿。”
在所有人冲上前围住忒休斯的那一刻，塞西闪身离开了。
忒休斯即将湮灭的躯体就这么呈现在众人眼前，王的死亡让场面混乱了起来，可忒休斯只是笑着，轻声宽慰着濒临崩溃，无法接受的普卡和帕特。
“蒂娜……”
忒休斯艰难地唤着她的名字，明明有所预料，可是在看见忒休斯的那一刻蒂娜还是定在了原地。
“哥哥。”
听见呼唤的蒂娜猛地扑到了他的身前，却不敢触碰他，迷茫地像是当初刚刚被卷入到新世界时那条什么都不懂的人鱼。
“蒂娜，我的妹妹，很抱歉要让你独自承受这一切了，就像我教给你的那样，我的死亡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做你该做的事情吧，波塞亚……就交给你了。”
波塞亚的新王于此刻诞生，没有典礼和欢呼，为其加冕的，是旧王的鲜血。
忒休斯再也没有能力说话了，那双蓝色眼瞳终究是暗了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解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叶杏。
也许她现在还被蒙骗在鼓里，忒休斯为此感到焦急和难过，可是，却再也无法生出一丝可怜来。
在镜宫前缔结契约的那一刻，他再也无法将叶杏看作从前那个无辜可怜的人类，无可自制地，他于那一刻爱上了那位拯救他的神明。
他在幻觉中看见叶杏向自己伸出手来，于是他也伸出手去，和叶杏一起，共同步入无人叨扰的星空。
人鱼的哀鸣无法换回已经死去的王，普卡扶在忒休斯身边痛哭着，而帕特则是暴怒地提起了三叉戟，他想要手刃仇人为忒休斯报仇，但身后却有人按下了他。
蒂娜的双手还在颤抖，却强硬地制止了，向他下达指令。
“不要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去将所有的妖精都聚集到镜宫附近。”
帕特此时根本无法听进蒂娜的话，他极其崩溃地质问道：“那家伙杀了我们的王，你让我就这样放过他！”
蒂娜此刻冷静地指挥着在场的妖精们各司其职，只是稍稍转过身来质问他：
“连我哥都无法战胜的敌人，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省省力气吧，我们，还有更大的危机要应对。”
在这混乱的时刻里，那一向被帕特轻视的蒂娜担起了责任，而自诩稳重的帕特却失了章法。
帕特哑然，终究还是垂下了举着三叉戟的手，像从前无数次听从忒休斯的调遣一样，遵循了新王的命令。
蒂娜带着忒休斯来到了镜宫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口冰镜制成的棺椁，抹了一把眼泪，蒂娜咬了咬牙，将忒休斯的尸身郑重地放了进去。
一鲸落，万物生。
在忒休斯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的力量也会溢散，重新回到生养他的这片土地上，而镜棺的作用，就是将这些力量收集起来，以镜宫为中心，筑就一道巨大的屏障。
当初忒休斯将这些告诉蒂娜的时候，她只觉得毛骨悚然，然而今天，她却要亲手将忒休斯送进镜棺中。
“我会守护好大家的，哥哥。”
蒂娜最后看了忒休斯一眼，走出了光芒大盛的镜宫，波塞亚境内的妖精们已经如她所愿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早已听见了妖精王死去的消息，彼此相望，眼中是藏不住的慌张和茫然。
“所有人，准备应敌！”
新王的声音响彻镜宫，由镜宫筑就的屏障外，妖精们看到了无穷无尽涌上来的污秽，层层叠叠，恍若末日。
蒂娜最先冲了上去，偶有少许可以冲破屏障的污秽，也会立刻死于她的手下。妖精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将要遭遇的是什么，奔向屏障的妖精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拼劲全力，只为了维护这最后一片净土。
镇压污秽的水厌此刻已经到了塞西手中，他往镜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没有管那被自己搅地一团糟的波塞亚。
他带着水厌回到了拉普，穿过狭窄逼仄的小巷，塞西敲响了一幢石屋的门。
“谁呀？”
门里传出孩子的声音来，窗帘被撩开一角，小小的女巫艾琳从窗户悄悄地打量着外面。
“呀！是塞西哥哥！”
艾琳雀跃着打开门，一头撞进了塞西的怀里。
“塞西哥哥！我哥哥说有事情要去办，你是来陪我的吗？艾琳很害怕。”
塞西蹲下去摸了摸艾琳的脑袋，将水厌递给了她。
“凯尔哥哥和塞西哥哥都有事要去做，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村落就要交给艾琳保护了，这个珠子，就作为艾琳的礼物好不好？”
艾琳捧着水厌爱不释手，连连向着塞西点头。
“放心吧塞西哥哥，艾琳会保护好村落的。”
塞西微笑着点了点头，递给艾琳一些食物，又将艾琳哄睡着之后，他轻轻关上了门，面上的表情消失殆尽。
等候的巫师们看见塞西路的尽头缓缓走来，没有任何激励的宣讲，他只是将手中的法杖微微举高道：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