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己心
霭霭四月,京都花叶成荫,暑气未至,天色倒亮得早了许多。
十一这日一大早,花九天醒来觉得心里闷得紧,早早就换好衣服出了府门。一路向南绕过□□街,走到百花街才有些早市的热闹气息。街道两侧住家和店铺错落分布,依次是李家包子铺、吴婆婆肉饼、李家酒楼、薛家茶馆。若是平日里,花九天定是要找一家小馆尝一顿,可今日却因着昨夜的事,没什么胃口。
路过茶馆时,倒是听到吃茶的几个人低声议论道:“大公子陨了,听说镇北王也一病不起,戎族人都打到上谷关外了,如今我估摸着这天下呀”,说话的大汉抬眼望了望周围,刻意又压低了声音才道:“又要生乱子了。”
另一位年纪更长的男子低声反驳道:“我看未必,虽是军报和丧报一起进的京,可你注意看没,这云州的兵马是不一般,就那些个送信的兵卫,奔波了几百里,你看那个仪态呀,威风得很。京畿卫.....没法比。”
花九天本就耳力极好,从这几人身侧走过后,几疑是自己听错了。苏清宇那日还说云州大公子低调进了京,把随皇子伴读的二公子好一顿责罚。如今这才十几日光景,怎么会陨了。况且云州行事向来低调,如今却成了大街小巷议论的八卦,想必是军情危急,传令的人一路急报一路进的京都,心下竟有股惋惜之意生出。
若说大魏兵马,云州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云州的玄甲军,青州的狼骑,可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云州又位处北境,东有戎族虎视眈眈,西有狄族长年侵扰。虽说京都的天策军和虎卫军也不错,可日久不上战场,多少有些生钝。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花九天一抬头,竟不自觉地到了周灵澈的地盘。花九天站在校场二十步外,看着里面横排的十个箭靶子,顿住了脚步。
“九天?”花九天一转身,是周灵澈。他今日倒是难得没有穿银铠,只着一身江牙海水艾青色锦袍,显得整个人阳刚之中多了几分柔和。
周灵澈见是她,唇角不自觉带了笑意:“来了怎么不进去?”
花九天回以一笑,道:“这几日待在府里闷得紧,想出来走走,就走到这儿了。”顿了顿又半开玩笑道:“大将军不在里面吧?”花九天想到护国公,心下还是有几分悚然。
周灵澈收起笑意,轻摇了摇头。仿似想开口解释什么,看着花九天酝酿半天,缓缓道:“九天,对不起。我没想到父亲会那样做,女子的清誉有时比男子的名节还要重要。那日后,我本想去苏府找你,可又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牵连了你。”
花九天心下了然,脸上却云淡风轻一笑,摆摆手道:“没什么,都过去了。是我一开始思虑不周,冒险做了傻事。才会引出这么多乱子来。”罢了又宽慰他道:“主子也不过是训斥了我几句,你不提,这几日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周灵澈望着她若有所思,随后道:“走吧。”率先进了校场,花九天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进去。来到熟悉的地方,花九天不再客气,拿起左侧架子上摆着的弓弩,右手执弓,左手搭箭,不间断连射了十支,箭箭正中靶心。周灵澈坐在一旁并不意外,眼中除了欣赏之色外,还有些黯然。
花九天把弓箭归位,席地随意坐在周灵澈身侧,也不说话,想着昨日苏清宇说的今日府上安排,兀自看着靶心出神。
“九天,云州大公子前日突然病重陨了,镇北王爷一病不起,云州军上下乱作一团,戎族如今已打到了上谷关外,战况紧急。”周灵澈看着靶心,叹了口气,怅然开口道。
“要派军去支援吗?”花九天闻言,反应过来忙问道。
“怎么会?”周灵澈耐心解释道:“云州是圣上亲封的属地,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镇北王自己管辖,朝中军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插手云州。估计就这一两日,二公子要启程回云州主持大局了。”
花九天这才恍然,只是这云州二公子她只知道擅医术,相貌很是出众,别的知之甚少。好奇之下,追问道:“那二公子如何?我听闻大公子治军严明,待下宽和,是难得的将才。二公子久居宫中,回去......”花九天没继续说下去。
周灵澈看她神色真有几分担忧,不禁莞尔道:“九天多虑了。清河经常在宫中给殿下们讲学,和二公子接触颇多。他曾经私下和我形容二公子云珵乃‘人间绝色,不露圭角’罢了。”
花九天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虽没见过林清河,京都却常有人把他和主子放一起比较。主子是“诗绝”、“书绝”,林大人是“琴绝”、“画绝”。这位林大人虽生得一副君子相貌,可话不饶人,故得了个“林藏锋”的外号。在朝中,和林相爷是同宗,却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如今这位二公子竟得如此高的评价,花九天心里已知高下。
“九天,你这是什么表情?”周灵澈有些好笑道。
花九天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能得林大人好话的人,这京都中我还没听说过。”话落以手扶额,连叹了好几口气。
“你最近是又遇到什么事了吧?”周灵澈笑意依旧,盯着花九天,虽是问句,可语气却十足笃定。
花九天苦笑了下:“知我者你也。”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该怎么和周灵澈开口,思忖片刻才看着他认真道:“我给你打个比方。丝萝托乔木而生,乔木有根,丝萝有蔓,乔木愿以其茂庇护丝萝,可丝萝之延便要止于乔木。于丝萝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周灵澈听完定定地看着花九天,虽是个比方,话中之意却不难懂。她自比丝萝,那乔木,是苏大人。而丝萝对乔木有情。她有此一问,是没有下定决心。转念之间,周灵澈已是另一重心境。
静了片刻,周灵澈专注地看着她,眼神一如初见时的澄澈清亮:“九天,苏大人是林相爷一手扶持起来的门生,如今又颇得圣上倚重。他的一举一动,落到有心人眼里,便是另一层解读。你心思透亮,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若丝萝有心,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花九天难得有些羞涩地笑摇了摇头,拍了拍周灵澈的肩膀,自己兜了个大圈子,周灵澈却能懂她话下之意。
“我过几日要去冀州一段时间。”周灵澈心下黯然,表面却故作轻松道:“你若不愿为丝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花九天起身朝校场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做了个鬼脸讪笑道:“我先告辞了,等你回来,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周灵澈看着她的背影,心下苦笑,怕是再见面,她便是另一重身份了。
花九天吃过晌午饭,才回的苏府。一进内院,苏清宇不知从哪蹦出来,忙拉着她往里面走,嘴里念叨着:“姐姐去哪里了?上午如意坊的老板过来给姐姐量身材,连人影子都找不到。苏修大人请的王嬷嬷,在姐姐院子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姐姐再不去怕是人家也要走了。”说话间,已经拽着花九天到了院子里。
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多岁,身着深蓝色素色绸服的妇人正站在屋门口来回踱着步,妆容稍有些夸张,脸上已有几分不耐神色。“王嬷嬷,姐姐到了。”苏清宇一边拉着花九天,一边朝里面人喊道。又猛得朝王嬷嬷的方向推了花九天一把,自己转身径直出去了。
花九天把这位王嬷嬷请到自己屋里去,倒了杯茶,有些歉意道:“不好意思,让嬷嬷久等了。”这位王嬷嬷看花九天好好一个女子,却做了一身男子打扮,心下已是十分的不满。再看这走路的姿势,落座的姿势,恐怕全身上下也就容貌还出色些。
怪不得请自己过来的大人千叮万嘱说这位姑娘性子倔,已被定了将来要做府上的妾室,让自己费心好好调教下。要不是看在银子比寻常官家多了好几倍的份上,她才不愿意等这么长时间。
花九天见这位嬷嬷只是从上到下打量自己,也不说话,也不喝茶。试探性地开口询问道:“嬷嬷有什么要教的?我洗耳恭听。”王嬷嬷见她一点做低伏小的姿态也无,暗自翻了个白眼,忍着性子道:“姑娘将来要做大户人家的良室,是修了几辈子的好福气。如今嬷嬷倚老卖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姑娘可别介怀。”
花九天握着茶杯正欲喝一口,闻言笑了笑,搁下茶杯道“嬷嬷请讲。”
“这第一条,就是要尊卑有序。主人是尊,你是卑。若有正室,要记得,夫人为尊,你为卑。时刻有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能让主人不高兴,要好好地侍奉。”王嬷嬷说到自己的专长,得意的道:“不能与正室夫人争宠,不能闹得家宅不宁。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平日里,吃饭时要在饭桌旁恭敬侍立......”
花九天心下怅然,想着尊卑有序四个字有些出神。看王嬷嬷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直接打断问道:“嬷嬷讲了这么多,我倒是没听出为人良室,有什么好来?”
王嬷嬷虽不满花九天打断自己,可听完她这一问,却有些兴奋:“姑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虽说为人妾者,规矩是多了些。可若是能早点生下一子,虽是小娘,日后这地位......” 花九天看着王嬷嬷神色,已是面若寒霜。
“嬷嬷今日教诲,九天记下了。嬷嬷请回吧!”花九天起身,已是在送客。王嬷嬷虽看她神色不善,可想到自己不过刚开始教,又怕惹了姑娘不高兴自己的银子没着落。忙换了副面孔赔笑道:“姑娘如今年纪浅,有些话可能不爱听。嬷嬷我虽是话糙.....”。
哐当一声,桌上的茶杯已被花九天轻拂到地上。王嬷嬷愣了下,打量花九天面色不善,忙起身低头退了出去。花九天反锁了房门,收拾了地上的茶杯残片。躺在床榻上,蓦地想起了师父。
师父待自己,总是比戏班里其他师兄师姐们严厉许多。戏文没学多少,学的都是《天策论》、《权书》、《六韬》等深奥的内容。平日里练功更是一点懒也不敢偷,有一次自己睡过头,在冬日里足足被罚跪了十二个时辰。自己气不过,一瘸一拐地跑去找师父理论,说自己一个唱戏文的学那么多做什么,师父只说了句:“你若觉得我教的不对,罚的不对,可以再换个师父。”吓得花九天在门外又多跪了一个时辰。
去年她去花月楼找师父,曾对师父提起过,自己心悦苏鹤云之事。师父却不以为意道:“他送你软剑防身,你便日日练剑。他送你弓弩,你连一支虚箭也不肯发。他送你字帖,你这一年夜夜跑我这来模仿,我看你主子都未必能分得清真假。可丫头你与他身份悬殊,纵然你有此心,且不说他心意如何,世上情爱之事,期待多了便易生怨忿。喜欢一个人容易,得一人真心却难。你若甘愿为他困守一隅,也是你自己的选择罢了。”
今日周灵澈话中的意思,花九天又何尝不明白。主子如今身份敏感,可为了自己,不惜亲登周府。他是士子楷模,雅正的名声在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护自己,其中的情感不言而喻,花九天辗转了好几个来回,又把今日那位嬷嬷的话回想了一遍,心下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