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首
言一脸上的巴掌印淡了许多,却依稀能看见一点,那半张脸有点浮肿,比另外半张脸高了许多。
淋了一夜的雨,酒早就醒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这样做的后果。
他费力爬到云若周面前,仰起头看着她。他跪在雨中,她站在廊下。她那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扬,眉眼清冷。只一眼,足以让人心尖一颤。
云若周的声音很冷,冷的他颤抖一瞬差点跌倒在地。
错吗?
错在他不知好歹肖想主子吗?
可他想为自己争取一回,他不愿意一辈子将心思隐藏,看到主子对别人巧笑倩兮,他快要发疯了。
他发白的嘴唇蠕动:“殿下,求您疼我。”
此话一出,犹如石子入水,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云若周更是愣住了,她没想到言一如此大胆,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冷笑声响起:“言一,你真恶心。”
云若周踉跄着退后两步,眼里丝毫不掩嫌弃之色,仿佛在看一个肮脏的东西。
自从知道傅迟宴的心思后,她就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她。
说喜欢她的,大多数都是因为她的身份吧。尚公主虽然不能入仕途,可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傅迟宴接近她是为了以后夺权,那言一呢?虽然前世他舍命救她,可前世他也没有对她表露爱意。
自从知道前世的事情,她做出了很多与前世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难保不会改变旁边的人。人心,最经不起猜测。
是因为这些改变的事情让他做出这样的改变吗,那他的忠心呢,有没有改变?
瞥见她眼底的嫌弃,言一抿了抿惨白的嘴唇。
言一的手悄悄攀上云若周的裙角,再次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语气有些受伤:“殿下,求您疼我。”
他非良善,自幼跟着师父躲避仇家追击,后来沦落成为乞丐。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寒冷的冬日,是殿下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以前想着在暗处默默保护她就够了,他地位低贱,靠近一步都是对殿下的亵渎。
可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将殿下拱手相让。师父曾经告诫过他,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不争取,永远都得不到。
言一的拳头攥紧,骨节突出,青筋暴起。
他不是一个好人,即使背上骂名,他也要站在殿下身边。
殿下就是那耀眼的太阳,温暖着他早就冰冷的心,他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轰隆轰隆”又是几声惊雷。
云若周烦躁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言一就喜欢上了她。分明之前除了把他安排到侍卫,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亲密交集。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自从知道前世的事情后,她现下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改变前世的结局。对于儿女情长这一方面,她不愿碰也不想碰。
她不会因为前世他为了她付出生命她就喜欢他,那对任何人都不公平。更何况,那个前世,她没有经历过。
云若周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闭了闭眼。
“言一,说好听点你是本宫的侍卫,说难听点你就是一条狗,你觉得一条狗有什么资格爬上主人的床?”
她是明华公主,是父皇捧在掌心的人,她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在一个侍卫身上浪费时间。
就算她要嫁,也要选一个对皇室有利的,他一个小小侍卫,还是被她赶走的侍卫,浑身上下也就只有这张脸可以看了。
雨水砸在言一的脸上,汇成河滴落下来。他觉得脑袋有些懵懵地,可依旧跪的挺直。
言一睫毛轻颤,雨水顺着滚落:“殿下,言一对您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情根深种……
云若周心烦意乱,看着那张脸,内心一时五味杂陈。
她原本念着前世的恩情,对以往他的冒犯既往不咎,但他如此步步紧逼,那她也不必退让。
既然他如此执着,她何不成全他。左右不过是一条狗,她还是养得起的。
更何况,这条狗,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呢。成全他算是一个施舍,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
云若周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勾起他的下巴。他的脸上都是水,沾满云若周的指尖,顺着指缝流下来。
“江南之行难免无聊,既然你如此自甘下贱,那你就做本宫的面首吧。”
面首,多么好的一个位置,就算她以后成婚,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云若周笑得人畜无害,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谢殿下赏赐。”
即使没名没分,他也愿意呆在殿下身边。只要呆在她身边,就是好的。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不要后悔。”
云若周指间轻颤,不知为何,她的心闷闷的,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那里。
言一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却没有力气再起来,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云若周拿起手帕擦擦手上的水渍,对着秋雪道:“请个大夫吧,别死了。”
今天的冲击对于秋雪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冰凉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才意识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敛下内心的疑惑,她喊了人过来,帮忙把言一给抬进屋里去。
屋内冷得很,秋雪进来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考虑到言一还受着伤,她吩咐人找了一些御寒的衣物过来。
伤口因为淋了雨发了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了他还是小乞丐的时候。
那时候他为了追一个铜板,摔倒在一个小女孩面前。
那个女孩长得很好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仿佛有星星。
她身上的衣物很精美,光是上面的配饰都价值不菲。只需要她身上的一个小配饰,他就好几天不用饿肚子了。
看着她身上的珍珠,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肚子也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小女孩歪歪头,那双水汪汪地眼睛打量着他。
见他盯着她身上的珍珠,她噢了一声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小哥哥,你是要这个吗?”
她指着袖口上的珍珠,见他点点头后就要动手要把它摘下来。旁边的侍卫见状纷纷阻止:“小姐,您在干什么呀!”
她眨巴着大眼睛:“因为他想要啊。”
白白嫩嫩的手伸过来,肉嘟嘟的手展开,里面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珍珠。
“喏,给你的!”
他讨厌施舍,可是沦为乞丐的这几天他必须靠别人的施舍度日。
他知道她非富即贵,这样的珍珠她随手就可以送人。
一个计划在心底升起。
白白嫩嫩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接住啊。”
他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地上很硬,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冰凉的寒气顺着接触点蔓延到全身。
小女孩显然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小姐,求您收留小的吧。”
在生存还没有保障之前,尊严什么的不值一提。
“小的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备受其他乞丐的欺负!小姐您发发善心,给小的一条生路吧。小的很能干的,可以给小姐当牛做马!”
他跪在那里框框地磕头,生怕她不同意,硬生生地磕出血来。
小女孩没见过这种场面,竟然哭出声来。她两旁的侍卫慌乱起来,将他推搡着远离小女孩的视线。
他站在远处远远看着她,手里还攥着那颗珍珠,沾染了她的体温,此刻变得温暖起来,像一个小小的火炉。
他有点懵,更多的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就此错过一个生存的机会。
他擦掉头上的血,准备再去碰碰运气,刚迈出一步,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随后领子一紧,整个人被拖到巷子口里。
为首的是经常抢他东西的乞丐头头。
“遇到贵人了?”强壮的乞丐将嘴里的草棒吐出,“交出来。”
他下意识地将珍珠攥紧。
“很好,在他手里,抢过来。”
几个乞丐围过去,凶神恶煞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发怵。就算如此,他还是紧紧攥住它。
他会一些一些三脚猫功夫,可在一群成年男性乞丐面前他毫无优势。
一阵拳打脚踢。
一个乞丐献宝似的将珍珠捧给强壮的乞丐,强壮的乞丐咧着黑黄的大牙笑了:“早这样不就好了。”
“还给我!”
他在地上抬起头,手支撑在地上就要爬起来,却被另一个乞丐再次踹倒在地。
肚子处传来阵阵刺痛,疼的他额头直冒冷汗。
“呸,晦气!”
强壮的乞丐一脚踩在他的手上,反复碾压,随后扬长而去。
他感觉手都要废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缓慢移动靠在墙上。
这么失败,还不如死了算了。
脑海里突然冒出那个小女孩的笑容,他摇摇头,把她从脑海里摇出去。随后闭上双眼,等待死亡。
如此寒冷的冬天,又是一个倍受欺负的小乞丐,没有人会在意的。
如此想着,眼角竟流下泪来。
他仿佛看见了师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好冷啊。
他能感受到雪花顺着他破洞的衣服亲吻肌肤,寒风阵阵,让他不禁蜷缩了起来。
等着等着,耳边隐隐传来女孩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他心烦意乱,刚想训斥,却看到了那个给他珍珠的女孩。
他猛然一抖,身上的积雪落下。
女孩见他睁开双眼,小心地挪过来。
“是你啊哥哥,你见到我爹娘和弟弟了吗,我与他们走散了。”
那双白皙肉乎乎的小手就抓着他脏兮兮枯瘦如柴的手,他觉得刺眼,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这一抽,牵动伤口,疼地他直皱眉。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她以为是自己的举动冒犯到了他,连忙道歉。不过,他的手又冰又硌人。
女孩茫然了一瞬,随即伸手去解披风。他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下一刻,肩上一暖。他略显呆愣地偏过头,粉色的披风,毛茸茸的领口刺得他脖子有些痒。
女孩细心地给他系好披风带子,他看着她一时愣住了。
直到她再次开口:“哥哥,现在不会冷了,可不可以带我去找爹娘和弟弟啊。”
他猛然回过神来,轻轻绽放出了笑容:“好。”
“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是第一次有除了他师父以外的人夸他,那天的披风也是他做乞丐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他艰难地站起来,险些再次跌倒。女孩的披风有点短,却异常温暖。
“哥哥你受伤了吗?”
女孩担心地询问,他摇摇头。
女孩主动牵住他的手,暖意顺着掌心传过来。
他们找了很长时间,就在他以为没有希望时,一队禁卫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属下护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软糯的声音响起:“无事,本宫的父皇和母后呢?”
禁卫军让开一条道,两个穿着华贵的人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才知道,那个女孩是备受宠爱的明华公主。
后来,皇帝问他,可愿意随他入宫,在公主身边做保护她的人。
当时为了生存,哪怕是豺狼虎穴他都要闯一闯,更何况是可爱的公主,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后来他才恍然大悟他这一应,直接让自己从一个深渊跌落到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