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
早上一醒来,苏碧糖就开始忙活。
她烤了两种口味的纸杯蛋糕,柠檬味的蛋糕体里面加了柠檬汁和一些柠檬皮屑,巧克力口味的用了可可粉和一些切碎的黑巧克力。蛋糕全部出炉时,已经将近中午了,吃过午饭,正好晾凉,又分别挤上柠檬口味和马斯卡彭口味的奶油顶,用一点柠檬皮屑和迷你奥利奥饼干做装饰,全部完工后装进打包盒。
一个清新,一个醇厚,是林小药最喜欢的两种口味,下午她们约好了去苏碧糖的小窝玩。
小窝是苏爸苏妈去年买的,年初刚刚装修好,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个人住非常宽敞舒适。下半年一开学就要进入实习阶段,她的室友们去年就开始讨论,到时候在实习医院附近租房子住,虽然费了点钱,但省时省力不少,综合考量还是很划算的。苏碧糖就问苏爸苏妈,到时候可不可以和室友们一起合租,苏爸苏妈觉得这个思路没问题,考察一番后,他们觉得,不如直接在医院附近买个小房子吧!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
“实习就要三年,毕业后如果继续在那里工作,那当然还是在医院附近有个落脚的地方比较方便,这样一算,租个三五年,就快赶出来一个装修钱了。即使将来这个房子不住,还可以租出去嘛,那个位置不愁租。
“就算不想出租,放着也是个资产,房价顶多不再涨,也不至于贬值。
“自己的房子,住着也安心点。”
就这样,苏碧糖拥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笔资产,一个独立生活的起点。房子虽然不大,但小区的环境很好,位置也很优越,窗前视野开阔,有漂亮的江景,并且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心意安排和布置的,所以她特别喜欢。
林小药马上就要回上海了,这大概是她们近期最后一次见面,苏碧糖不想到外面去玩儿,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她说说话聊聊天。
昨天晚上林小药喝多了。
虽然她酒品不错,喝多了只是沉默,脑袋靠在苏碧糖肩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把她弄下车不容易,下车后,她整个人像山体滑坡一样往地上滑,苏碧糖根本拉不住,幸亏林锐和赵纯眼疾手快,一边一个架住了她。
进小区后,林小药吐了一通,吐完神色恢复了不少,人看起来一下子清醒了。清醒过来后,她恢复了独立自主的外交风范,让他们不要再送了,她可以自己上楼。但赵纯坚决反对,说有的人他看似清醒了,结果一进电梯就脱衣服,为了保证林小药的安全和声誉,他们必须把她送进家门。更重要的是,他快要憋不住了,得去林小药家上个厕所。
到了林小药家,门一打开,苏碧糖酝酿的一句“叔叔阿姨好”还没喊出口,先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她迷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林小药挨了一个耳光。
脑子宕机的苏碧糖还没来得及把现场的情况搞清楚,门已经咣当一声关上了。三个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苏碧糖把耳朵凑到门缝,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似乎有呜呜哝哝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清,赵纯当时还闷闷地吐槽了一句“这房子隔音真好”。
紧接着他们就收到了林小药发的消息:我没事,睡了。
似乎为了证明确实没事,又一条语音发了过来:“你们快回去吧。”语气平静自然,听起来和她平时说话真的没什么两样。
苏碧糖的心情却跌落至当天晚上的最低谷。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本就郁闷的夜晚会以打在林小药脸上的一个耳光作为收场。她很懊悔喊林小药喝酒,还喝到这么晚,但赵纯说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就那出手速度,酒味还没传过去,巴掌已经扇完了。苏碧糖又怪他非要到别人家上厕所,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没道理,可似乎必须给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哪怕只是稍微有一点合理。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林小药。她习惯了有什么事都跟林小药说,问她的意见,听她的想法,心安理得地对她寄予信赖。她也习惯了林小药那副高冷甚至有点拽拽的姿态,即使偶尔沉默或面露迷茫,她也以为那只是短暂的放空。她把林小药当成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想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去林小药家。自从高中的第一天他们凑成同桌,关系就好得不得了,大家一起吃过苏爸做的菜,去林锐老家的小院消过夏,品尝过吕阿姨拿手的鲜肉馄饨,唯独没有去过林小药家。林小药每次请客,都是大手一挥下馆子,白富美御姐的气质拿捏得非常到位。她很少提起自己家里的事,而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现在,苏碧糖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次都没去过林小药家了。
“好吃!比外面蛋糕店卖的还好吃。”林小药坐在茶几和沙发中间的地毯上,严肃认真地做出点评。
苏碧糖小心翼翼地端来两杯拉花咖啡,又引来林小药的由衷称赞:“哇厉害!你可以去开店了。来拍个照发朋友圈。”林小药把蛋糕和咖啡重新摆了摆,拍了几张照片,又和苏碧糖一起自拍了两张,立刻就把朋友圈给安排了,文案只有简单的三个字:闺蜜局。
“要是医生干不下去,我就去开店。现在只会拉小心心,真开店就好好练练。”苏碧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她旁边坐下。“我直接盗你的图发朋友圈啊。”
两个人互相点赞评论完,林小药开始全神贯注地吃蛋糕。
苏碧糖看着她一如往常的样子,无法理解她的心情是如何平复的。
她问:“小药,昨天晚上你回家,都发生了什么事?”
林小药语气平淡,甚至有点无所谓:“就是你看到的。他打我一巴掌出气了,过瘾了,就没别的事了呗。这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已经习惯了,我爸就这种脾气,尤其是喝完酒,就开始撒酒疯,我妈也看不惯他,但她也管不了。他发脾气我就忍着,反正我也没给他好脸色。我也不怕他,我看不起他。他其实也没有看着那么吓人,真让他下毒手,他也没那个胆色。”
苏碧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用替我难过,”林小药看她一眼,“真的。”
她望着面前的咖啡,“糖糖,你爸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所以你不理解别人的爸妈为什么是那样。其实很多人的父母都是那样,但父母又不是自己能选的,有什么办法呢。我第一次知道你小时候差点被拐走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也差点被拐走,我爸妈现在会不会也把我当宝贝一样?或者更惨一点,我真的被拐走了,他们会不会内疚痛苦一辈子……”
“我还真认真想过!”她低落的情绪突然振奋起来,“结果真的不好说。你妈妈那么知性,你爸爸那么儒雅,他们的脾气又都那么好。可我妈呢,自从生了我弟,基本上就没管过我了,我爸,反正至少从初中开始,我每次周末回家看到他,人都是醉的,没有清醒过,脾气也从来没有好过。所以我想,我要是真丢了,找得回来就打一顿,找不回来,就再多生一个呗。”
“话说回来,我过得也不差呀,生活费管够,光这一点就好过多少人了。等我毕业了,就留上海,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不难过,你也不用替我难过。”
“好吧。”苏碧糖无奈地点点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记得跟我说好吗?”
“不开心的事啊……”林小药直接躺倒在地毯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以前我不开心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林锐有女朋友。可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了,我怎么还是不开心呢。肯定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他。”
苏碧糖有点兴奋:“你要跟他表白吗?”
“不。”林小药很干脆。
苏碧糖不懂了,“那你想怎么样呢?”
“有时候,我觉得他知道我喜欢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以前他每次来上海见女朋友,都会顺道见见我,和赵纯……”林小药自顾喃喃,答非所问。
“也许他真的喜欢你呢!”苏碧糖充满期待地说。
林小药摇摇头,“不想说了。等我哪天采取了什么行动再说吧。你呢,昨天喝完酒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苏碧糖不知道。本来失恋让她伤心欲绝,痛苦像浪花一样一波波袭来时,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快乐了,可朋友们接二连三的失恋仿佛稀释了她的失恋份额,让她的失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她内心的困惑丝毫没有减少,她甚至开始发挥想象力:学长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男主得了绝症,故意伤害并远离女主,女主就像她一样伤心,后来得知了真相,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心如死灰地生活下去,甚至拒绝了英俊温柔体贴的男二。
太糟糕了,不论是现实还是想象,都让她难以接受。
“我想再去见他一面。”她说。“至少问个为什么,否则我真的不能死心。”
林小药冷静地说:“那就去见吧,问清楚死心了,就可以move on了。”
苏碧糖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你觉得结果一定是让我死心吗……”
林小药盘腿坐起来,“你想让我说实话,还是让我安慰你?”
“……你先说实话再安慰我吧。”苏碧糖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我觉得这个恋爱本来就问题很大。哪有这样谈恋爱的,你们一周就见一两次,有时候见面还是去图书馆?他每天就知道学习学习,哪有一点谈恋爱的样子?你们不像情侣,像那种结对互助的学伴——你看,一毕业就分手——偶尔嘛,男女授受不亲一下,但仍然发乎情止乎礼,太单纯了,太纯洁了。”
“这样不好吗?他本来就很上进。”
“上进是一种优良品质,但是和谈恋爱没关系。谈恋爱要有浪漫,还要有,欲望。”林小药举了个例子,“我有个学姐,恋爱一个月,就出去开房了。除非他身体有问题,或者他是gay,否则,按网上的说法,很难忍得住哦。”
苏碧糖呆住。她想到有一次,她和学长晚上在操场上散步,他们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一开始拉着手,后来拥抱,然后他抱着她吻她,他的呼吸又深又急,心跳声那么重,手掌在她的后背久久地停留,似乎不敢动似的,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她先是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体不舒服,然后她隐约明白了,那就是林小药口中的“忍”。
在那之后,学长甚至有点刻意避免和她亲密接触。她一度有些失落,可是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对她的态度也一点没变,她也就不在意了。原来,他真的忍住了。
“所以……他没有那么喜欢我,对吗?”
“不对。”林小药脱口而出。“去开房的不一定是真爱,但真爱怎么能不开房呢。不一定要真的做……但是你如果爱他,难道不想和他独处一室,做一些非常亲密的事吗?”
“我……我觉得……”苏碧糖结巴了,“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就很满足了。”
林小药一挑眉,“你还没有长大。”
苏碧糖顾不上害羞了,笑嘻嘻地反驳她:“你长大了吗?你告诉我,你怎么长大了!”
“因为我经常想。”林小药大大方方地说。
“啊……!”苏碧糖尖叫着捂住脸颊,怎么讲这种话的是林小药,脸红的却是她!她觉得自己很难在口头之争上占到上风了。
“好了,我们继续说回去。”林小药淡定地转换话题,“你不是还说,你妈妈让你请他到家里吃饭,他也从来没有正面回应,没有去过吗?”
说到这个,苏碧糖就又忍不住难过。苏爸苏妈知道她谈恋爱后,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也表示了强烈的兴趣,问东问西问个不停,她呢,一问三不知。但这也不能怪她,学长很少和她聊起家里的事,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那么多。她只知道,她的学长努力,成熟,有耐心,有毅力,很认真地对待生活,是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他花钱比她节俭,所以他的家可能比她的家穷一点,但那一点都不重要,凭着他的努力,他以后会前途一片光明。
她谈恋爱的时候,苏妈只交代她两件事,一件是发生性关系要考虑好,如果发生要做好保护措施,另一件就是请学长有空的时候到家里来吃饭。
让苏碧糖难过的是,她邀请了很多次,他真的一次都没有答应过。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和她一直走下去吗?
为什么会这样,她一定要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