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灾
上午,肖明树驱车来到处于繁华地段的兰冠寺,每日来潜心诵佛的游客不少,香火鼎盛。肖明树略过人群直奔后堂而去。
陈有俞还在禅堂打坐。端正坐着的样子倒真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像长了第三只眼似的知道他来,睁开一只眼乜斜着他。
肖明树安静等他早课结束,见陈有俞拔腿要跑,身后的海青袍被风鼓起。再是清俊挺拔的身姿也圆润得跟蜗牛似的。
肖明树大步上前把僧人队伍后面的人拉下:“别跑。”
“没跑。”陈有俞拉住被他扯松的袍子,“有何事?”
肖明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他:“陪我聊聊。”
那位被旁人称作“有亮”的僧人喜逐笑开,一边道“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把信封装好。
也就不再装腔作势,问:“聊什么?”
“命运。”
“寺庙门口算命的一大把。”陈有俞笑得邪乎。再抬眼望他时,忽地又正经起来。指着他眉间:“你还真得找人给你好好算一算,这面相今年内要有血光之灾啊。”
说着从襟怀中掏出串小叶紫檀,“来来来我给你戴上,有起死回生因缘转际之效。”
肖明树只当他鬼话连篇,也不在意,看了看手腕上多出的手串,跟着他往禅房去。
“周光也来过几次,送完香火钱也不多留。你俩闹什么别扭呢三四十岁的人了都。”陈有俞走在前面嘟嘟囔囔着。
“我不关心。”
“你最好是不关心。”陈有俞翻着眼吐槽道。明明三个人在大学的时候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打工,一起创业,如今却落得一个身残,一个神残,还有一个不多与这俩残疾人往来的周光。
屋子里,陈有俞还在叨念着让他今年注意防备祸患。肖明树平日听他满嘴跑火车也是听惯了的,虚虚应下:“好,喝酒吧。”
于是乎肖明树坐在他房里,从橱柜里翻找出瓶花酿,不用他招呼自己饮了起来。
陈有俞端起泡好的玳玳花茶与他对酌。
不用问,肖明树这回又是专门来他这儿解愁的。饮上个半日醉才会回去。
这一次,他听见饮了七八杯酒有些醉意肖明树说:“怕见她。也怕见徐俟清。”
徐俟清是谁。陈有俞把他安置好下去做功课时不忘在心里嘀咕。
然而肖明树终究是没躲过他怕的徐俟清。周日就被她短信轰炸:出来玩出来玩出来玩。忙就算了。
他为她的体贴懂事而伤怀,竟懵钝回了个“好”字过去。
徐俟清未料到他竟会这样爽快地答应,一时有些不适应。还以为他又会推辞说没空呢。
用着有些谄媚的态度:“那周日下午吧,其实我上午有课的,临时穿的两节补课。”
“行。”肖明树也利落答应。
“我又想得寸进尺了。”
徐俟清又发来这串字:能不能周日上午八点到主楼阶梯103找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肖明树半天没回复。
徐俟清也知自己发这个邀请是毫无头脑。他大大方方允诺给她一天自己,只是他出现在大学教室里应该会引来许多注目吧。于是又忙邀约周日下午和晚上的时间。
见面时,肖明树见那个小姑娘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向他走来,神神秘秘的样子。
到他跟前时,从身后递出一朵小花束来。花形繁复艳杂,尤其是由花心向外颜色逐渐绵延递进至深蓝色。是肖明树很少见到的品种,他的一双手也背在身后,不知该怎样去接它。
徐俟清把沾着水露的花束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欢声道:“接住啊肖明树。生日快乐。”
后一句话说的动听缠绵,缭上了撒娇似的尾音,是为他的祝福。
肖明树愣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还是等徐俟清走过来把花塞进他怀里,顺势搂住他问:“难道不是今天吗?我之前看到你的身份证上是耶。”
把头搁在她肩上点点头,润声答她:“是今天。谢谢你。”
肖明树身份证上的生日和实际生日并不符。
如今是她重新为自己选定了新生之日。
“还以为你过农历生日呢,如果是的话那我就再准备一束花。”徐俟清的眼睛如一双圆润的小核,眼神漆亮。
他听见那人又附在他耳边轻言,呼出的气息温热:等夏天快到了的时候我们就去海边吧。
肖明树握住拳点点头:“好,去看海。”他怕再不抓紧她,就再无可能。
一同吃完饭后,肖明树在许愿时手里又被塞了一个小盒子。外观精美的包装,十分少女心的打了一个结。徐俟清笑盈盈看他,道:“打开看看吧,我好怕选错你不喜欢。”
拆包装时肖明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徐俟清忍俊不禁,打开来一枚银质的领带夹,是简约精致的样式,静静躺在盒子里。
轻轻摩挲着她送予的礼物,肖明树打算把自己今日戴的领带夹取下,明日换上这枚新的。
还是要问她的:“有些贵吧。”
“还行,给你买的时候就觉得会挺衬你的。”
肖明树点点头,今晚再给她转账过去,要不该真成被养着的人了。
“还有一条围巾,我走得急忘了拿下来了,等晚上再给你。这个冬天就能用啦。”
自肖明景去世后,他的生日再无人挂念。但在今天他收到了花、礼物、拥抱和关于未来的允诺。
“谢谢你。”无法不承认的心旌摇动。
“不想听谢谢啦。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
“刚才你许的愿望里有没有我?”女孩笑容灵动,“没有的话我再努力。”
他已经流逝的年岁许多是在为别人而奔波,早已死气沉沉,一眼望去池塘半生都是浮枝碎木。而如今有青春热烈的女孩小心翼翼酝酿着问他,今后的生活有没有她。
他闭上眼,不可否认地点头,“有。”
女孩高兴得过来轻轻牵住他,没有十指相扣,肖明树却觉与她心贴着心。他闭上眼,一阵哀痛。
徐俟清大概,是会后悔的。他利用着她疗自己心内的伤。她知道了的话,会怎样看他。
肖明树不动声色地抽开手,转移走她的注意力,说:“咱们走吧。”
送她到宿舍楼下时徐俟清让他等一会儿,自己蹬蹬蹬跑到四楼又跑下来,敲开车窗递给他一个袋子。手感应该就是她说的那条围巾了,肖明树笑着点点头,看她离去的身影却不怎么开心似的。
想下车去问问怎么了,犹疑之间徐俟清已进到宿舍大门里。
晚上肖明树从公文包中拿出被折叠整齐的礼物包装纸,连同上面的小蝴蝶结和盒子也一起放进柜子里。
然后从袋子里掏出那条围巾展开来看,灰白色柔软质地,编织精巧的手法。忍不住凑到鼻间去闻一闻,果然是果香,比徐俟清的香水味稍微重一些,整齐挂进衣柜里。
又想起了什么,寻着徐俟清的对话框给她转了账过去。
找了个瓷瓶清洗干净,收到的玫瑰按视频教程把过多的叶片摘除,将花枝根部斜剪去一小截没入瓷瓶中。摆弄了好久,又翻找出药片,扔了一小片进去。
他是该再给徐俟清发个消息的,说他今天开心。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伴着稀稀落落的雨声不太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竟未收到徐俟清给他的例行晚安候问。虽有些疑惑但也不能去问她为什么没有给自己发消息,肖明树又一头扎进文件堆儿里。
连着两天徐俟清居然什么也没再发来,肖明树十分不顺道的路过了她的学校,恰好就碰见徐俟清和室友外出。见他走下车,隔着条马路徐俟清未再看他一眼。
怎么了。肖明树轻轻握了握手心,疑惑不解。
“玫瑰有些蔫了,我这样养着不太对吧。”肖明树终是没忍住给她发了消息过去,附带着一张有些蔫头耷脑的花朵图片。
竟在房里踱着步子等她的消息了。两个小时过后,对方终于有了回信。
“是花就得蔫儿,没错。”十分平淡冷静的语气,也没他寻常同他交流时丰富的表情包。
肖明树的头有些刺痛。仔细回忆着最后一次见面的点滴细节,小心捋着每个环节。
他记起了自己在上车前的一个动作:把手从她手里抽走了。或许是因为这个?
挣扎着起身,整理明日出差的行李。寻常会被仔细整理好的用具此刻都散乱着堆在床上,又被粗暴地扔进行李箱。他不再去想徐俟清,专心和浓厚如雾的漆黑夜色互相瞪眼。
也许他们之间的断线是件好事。他甚至就开始这样确信起来了,心安理得坦坦荡荡地不再与她联系,仿佛徐俟清与他的相识是在不真切的虚幻梦里。梦里有一片温暖的海浴场,海水和沙滩温暖,阳光也耀眼至使人无法直视。
就让他没入蔚蓝的海里吧,看夕照入海,风雨飘摇着旋进海域。
徐俟清没想到肖明树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也再没有人苦口婆心说她一句:别光想着有的没的,这个阶段该好好准备法考了。
她现在就在想些没的。甚至埋怨起肖明树,堵在他身前指着鼻子骂他是谁算老几。
情绪最终燎化成委委屈屈的一滩柔水,她拧着眉想:肖明树为什么就不会主动来找他。而她竟每天都在想他。猜想他今日的心情晴雨,猜想他工作是否顺利,揣测他对她的感情。
她是生气的,当肖明树把手从她手里拿出;当他把她精心挑选的礼品以几倍的价钱偿还给她。
她总觉得,肖明树每个下意识的举动都在表达着抗拒。
徐俟清真想不再理他了。但当真正尝试过这样做之后,肖明树就像一江流经她的水,又往各处去不再停留。焦急灼心的只是她自己。
她终于是忍不住了,谁能抵得住一个自己见不到的人整天在脑子里闪啊闪的呢。
隔了很久带着气愤给他发语音问:还去看海吗?
肖明树望着又收到的消息不自觉地放下一颗高悬的心。指头颤巍巍打着字:我想去。徐俟清一一看来提炼出重点。
我想。
想。
您到深山老林闭关去了吗,徐俟清多想讽他剜他一嘴。
“给我打个电话那么难吗?”
“怕你还在生气。”
“我现在没在生气了,肖明树,给我打电话吧。”
徐俟清数着,估摸过了两分钟,肖明树才给她拨过来,打通后也没说话。
徐俟清想先发制人,一口气提在胸口就要脱口而出质问他了,肖明树轻飘飘地开口:“对不起。”
可语气却仿佛是添了层她欺负了他般委屈。徐俟清狠一狠心,问:“为什么说对不起?”倒有点逼问男友的意味了。
“不为什么。”他的语气坦然。
好家伙这是认错的态度吗。徐俟清恼得就要挂断电话,却又听见肖明树说谢谢,谢谢她予了他花,还有生日礼物,他很喜欢。
整个就拿捏得死死的。
徐俟清的心马上就变得软绵如沙了,“它还活着吗?”用柔软温和的语气询问,花怎么会还活着,找个话题罢了。
“花瓣被我夹进书里了。”肖明树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围巾放进衣柜里了。”
“嗯,等五六月份我们去熙城吧,温度应该会很适宜。”
“好。”
徐俟清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却又只听见了一个字。不禁叹气,肖明树对着不那么喜欢的人就是这样的态度的吗?她好想看看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啊。
“那我挂了。”有些无奈。
“那你之后还会打给我吗?”用沉着的嗓音问着,尾音却上撩绕着圈缠绕着她。
徐俟清点点头:“如果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