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叁
媛媛和何执安越发相熟,那段时间放学,媛媛总是去找何执安,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做作业、看书,何执安则是备第二天的课,或者看一看杂书。
他没问过媛媛放学为什么不回家,只是每天在她回家的时候陪她走上一程。
何执安毕竟还只是个大四的学生,所以媛媛对他不会像对学校老师那样拘束,加上何执安性格好,待人接物就像那天的演讲一样温和有度,媛媛时常愿意向他吐露从未吐露过的心声。
做作业的空隙,媛媛时常会抬头偷偷看一看他,然后用铅笔在课本旁绘出他的头像。何执安的眉头浓重,眼窝深邃,眼睛虽不是那种大双眼皮,却看谁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他个子高,背却挺拔,站立都像一棵树。
他是漫淑从未有过的那类男生,年少阳光却不幼稚鲁莽,幽默风趣却绝不低俗。
“执安,你是不是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男生从书本中抬头,眉头一挑,也逗她:“媛媛,你是不是也很招男孩子喜欢?”
春日晚风从大开的窗吹进来,将课本吹翻了页,露出她一笔一笔绘出的画像。
他们的目光都停留在画像上。
若是其他女生,那么此刻大概是个尴尬无比的时刻,脸红心跳都是正常现象,可她是程媛媛,那个总是把目的和欲望写在脸上的程媛媛。
“执安,最近有很多人说我喜欢你。”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小像。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喜欢说这类闲话。”他的目光又移回到未看完的那本小说。
媛媛却没有低头继续学习,而是继续望着何执安。
她向来是个果敢无畏的勇士。
“我的确很喜欢你。”
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说出心中所想,何执安愣了一瞬。晚风仍一阵一阵的吹过来,将女孩子额前的碎发吹乱,在他还未想出如何回答她时,女孩又说——
“我喜欢你,但我目前不会想要得到你。”
以后说不准。
媛媛捧着下巴,目光真挚,且带着难得的一丝天真。
那一刻的程媛媛是可爱的。
何执安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还没去过你的城市、没考上你的大学、没读过你读的书、没得到你获得过的奖,在那之前,执安,你只是我的指南针、我的北方。”
“那抵达北方之后呢?还喜欢我吗?”
何执安是带着一种逗小孩的语气问的,即便知道她是一个比常人成熟通透的女生,可她在说“喜欢”两字时的神态实在过于圣洁,他大概是觉得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子才会拥有这种清纯至极的喜欢。
女孩子的铅笔在指尖打转,媛媛将书本上由于摩擦而有些糊掉的眉眼又描了一遍。
然后笑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
喜欢与爱是这世界最虚无缥缈的事情,就算当时那一刻会觉得永恒,但岁月是一个太过有力的粉碎机。
就像当初的父亲母亲,信奉真爱,不顾一切走到一起,可那又怎样?如今人到中年,两看相厌,所谓爱情早已在残酷的生活中消耗殆尽。
所以面对何执安的问题,媛媛是真的不知道。
他放下手中的书:“爱就算不能永恒,但你也起码要有一秒觉得它能永恒。”
“怎么说?”
“你觉得它能永恒,它才能有永恒的可能。”
连这种冲动都没有的喜欢,还是真的喜欢吗?
媛媛沉默思考,想不出答案,同时也没想到,自己初次脱口而出的告白,是以怀疑自己为结局。
令她哭笑不得。
千梦到学校来找媛媛的时候天还没黑,媛媛背完了最后一个单词,正准备做数学题。
“姐,爸又喝醉了,在门口闹不肯回家去。”千梦几乎是喊出来,她是跑着来的,此刻喘个不停,全没注意办公室里还有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媛媛望向何执安,她总是希望与执安之间的关系不要被别的任何事烦扰,她珍惜这段情谊,不仅仅出于小女生情窦初开的悸动,更源于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桃花源一般不掺杂质的情感。
她不愿暴露自己的任何不堪。
可是执安关切地注视她:“媛媛,你快回去吧。”
媛媛已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记得自己麻木地点了点头就跑回去了,连落了东西都没意识到。
夜幕昏沉,酒瓶碎落在家门口那棵梧桐树下,醉汉歪斜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媛媛与千梦站在不远处观望。
书本上说父亲母亲给予儿女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恩情,可有时候媛媛盯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却总有一种离经叛道的恨意。
父亲暴戾,喜欢把所有不如意用酒精与拳头发泄,她们恨他有时是理所当然。而母亲孱弱,不发病的时候是个温和善良的女人,她唯一的过错大概只是把拥有疯魔基因的她们带到这世界上来,时时刻刻经受那份恐惧与折磨。
“姐,爸今天会不会又动手?妈手上的伤口还没好呢。”千梦缩在媛媛身后。
“不会,今天我去扶他。”
每一次遭殃的,都是头一个去扶父亲的那个人。
从此刻站立的地方经过梧桐树再到酒瓶破碎的水泥地,一共要踩过二十三块地砖,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心从灿烂到化为灰烬也只需这二十三步。
挨打时,媛媛透过树叶的缝隙望着西垂的晚霞,在这种绝望时刻,她脑子里却会因为那些缝隙冒出一句诗——落日在烟树,云水两空濛。
她不是个爱做梦的人,而那时她唯一的白日梦,是丢舍所有这般令她不齿的黄昏。
肆
距离春雨计划结束还有一周,父亲不知从哪打听到学校里来了些家境优渥的大学生,动起了博同情讹点钱的心思。
男人用一根绳子栓住母亲与大姐,像是牵着农家的牲畜,往学校去。那个年代学校大门不像现在这么难进,加之看门的人也带着些看戏的兴致,父亲很容易被放了进去。
大姐常年被锁在屋里,身上有一股难以掩盖的酸臭味,母亲最近精神状态本就不好,有发病的趋势,被父亲这么一拖拉、一刺激,便就真的犯了病。
所有人都在用看戏的目光看着那三个人,看着媛媛。
而她就那么僵硬的站着,堪比雕塑大师手中干掉的泥塑,除了失掉生命力,还被铲除了自尊。
没有从天而降收拾残局的上帝,媛媛慌乱地抬眼,只有执安那双充满怜悯的眼睛。
黄昏降落,那一刻,她的世界响起一句歌词——
“我的影子在遥远的寒秋战栗,
它死去了,它死去了。”
原来一段关系的破裂可以如此无声而惨烈。
媛媛再也没去办公室找过执安。
春雨计划结束了,执安离开漫淑的那一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二,媛媛没有去送他,尽管很多同学都去了。
她坐在空旷的班级里解一道难度一般的几何题,却足足花了半小时才想出解题思路,铅笔不听使唤的的在课本上描出一张小小的画像,画出的小人眉眼深邃、正气凛然。
媛媛觉得这两个月就像一首文艺感十足的诗,或是没什么真实感的一场梦。他们之间不是小说里一见钟情的爱情,也谈不上交识颇深的好友,倒更像武侠小说里说的的无关风月、高义薄云。
两个月于一生而言不过是碎片的一角,媛媛想,以后的他们也许会记得,也许会忘掉 。
就像徐志摩的那一句诗——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而媛媛希望执安能记住所有美好的,忘掉所有不堪的。
高三的复习急于星火,即便媛媛聪慧过人,但在那一年她也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有时候从厚重的题海中抬头,她会回想一下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初见的薄雾好似从未散去,媛媛手握指南针,在雾中摸索北的方向。
她的高考志愿只有一个学校——北城大学,那也是执安的母校。
即便自尊曾在他面前粉碎,可媛媛仍然接受着指南针的指引,内心中的一股韧劲令她不愿就此认输。
高考的前几天,学校提前放了假,所有学生都回家复习,漫淑的夏日闷热异常,且带着摆脱不掉的潮湿。
媛媛收到了一个从北城市寄来的信封,署名是执安。
她握着信封愣了好久。
这一年他们没有联系过,忽然看见这个名字,媛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张储蓄卡。
信很简短——
「媛媛,许久不见,过得好吗?
卡上是给你的大学学费及生活费,不用拒绝,只是相借,毕业之后可是要还的。
祝你高考顺利,我在北城等你。
愿早日相见。
ps:即便最芬芳的花朵,也不免有一刻被泥土所困。程媛媛永不必自怨自艾。」
最后一句话令她心中那块坚硬的阵地突然就柔软下来,她想到了伯牙子期的故事,而今在没有高山流水的现实世界,执安不顾一切丑陋,仍愿做她知音。
他在祝愿她挣脱泥土,做圣洁的花。
媛媛有些后悔,他走的那日没去送送。
还未回过神,父亲就从她手中抽过那个信封。
“谁寄来的?”
一边问,一边打开,当这个男人看见信封里的那张卡时,忽然就笑了。
“是不是以前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小伙子给的?他怎么知道我们家欠了债?你告诉他的?”
媛媛伸手去抢,中年男人的力气不容小觑,可那一刻,媛媛生出一种鱼死网破的魄力。
她生命中不齿的黄昏已经够多,她想,是时候斩断这些厄运。
她拼进全力推倒父亲,将那个信封夺回。
少女的第一次反抗引来了父亲的强烈不满,媛媛被打了一巴掌。
“小畜生,别不知天高地厚的做梦了,要不是我领着你妈和你大姐去学校闹了一场,那个人会看你可怜给你钱吗?”
媛媛被这一句话堵得半天没动弹一下,珍珠似的泪滴从眼眶一颗一颗掉下来。她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这些年她一直活得像一颗磐石,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与命运厮杀搏斗着。
可是英雄得站着死。
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叫她永久的跪下了。
父亲说:“谁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像你妈和你姐一样,变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