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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书》(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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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敲定梁风册封大典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九。

宫内一番新年气象,喜气洋洋。

含章殿却不怎么热闹。

梁风从越国带来的银钱不多,快用完了,宫内上下都需要打点,他又不知道这种事情能不能跟陛下开口,只能自己紧巴巴地缩减。

他想把陛下赏的那些珍宝拿去换钱,可老李告诉他陛下赏赐之物不能随意转赠予旁人,这是对圣上的不敬,他也就打消了念头。可赏赐之物里没有现银,上月陛下有位公主生辰,他送了礼之后就彻底掏空了。

他只能躲在含章殿里,温习刀法拳脚,逗逗小马,不出门,就不用逢人送礼开销。

吃得差一点、用得差一点倒也还好,能忍,只是看别人家那么热闹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想念母亲。

之前宫宴上,梁风见到了邓氏,可母亲一直待在太后身边侍候,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母亲如此态度,他就更不敢当面主动去找她了。

他想着要不要和大哥说一下,他想见见母亲。

见一面应当不打紧。

但又怕自己不小心做错,会给母亲带去麻烦。他犹犹豫豫。

心情不好,便找了些事情分散注意力,陛下新赐的那匹小马他倒是愈发喜欢,整日大多时候都与它一起度过。

他越养越爱不释手,年仅一岁的小马还没他腿高,通体漆黑,被毛柔软,异常乖巧,四蹄踢踏在地上的声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跑起来的速度已经很快,只是还不能驮人。梁风有事没事就抱着它说话。

据陛下说,这是匹草原神骏,是匹战马,成年后大腿能有女子腰粗,比寻常马要大上整整一圈,力量更是无与伦比,仅一匹的价值就足够抵过其他所有珍宝。每年草原大君给大周皇帝送来的战马只有五百匹,去年还只贡了三百,而其中一匹就在他这小小院子里。

他不免有些可惜和心疼,如此好马,在他手里却只能吃劣质草料。

梁风闷闷低头坐着给它梳毛,忽然感觉被一道暖意融融的目光注视着,一扭头,便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正含泪看着他。

距离册封典礼还剩一月,邓氏居然独自来到含章殿。

梁风一下不知作何反应。

他站起来,眼里涌出泪,“母亲......”

“风儿......”

邓氏快步走来,抓住梁风的手,喜极而泣,“陛下本不容许我来看你的,是太后怜我,许我来看看你。”她上下打量梁风,“这几年过得好吗?淮南王有没有为你请夫子?”

“请了。”梁风忍不住泪,“二哥请了郑熹丘做夫子呢。”

“那便好那便好。”邓氏看着长成的儿子,笑着哭,“你长这么大了呢,这么高了......母后不能久留,看你一会儿便好。”

“母亲,那你呢?”

“你放心,母后在这宫里,肯定比你过得要好,太后是个好侍奉的人。”

邓氏很快收敛神情,笑着擦去泪,牵梁风一旁坐下,认真道:“风儿,你与我说实话,越国的李密和周敦到底是怎么死的?”

梁风愣了,眼泪蓄在眼眶里流不出来,万想不到母亲一见面就提起这两人,他还有好些话想叙。

邓氏立刻看出端倪,眼神里压住一丝急切,“风儿,你知道的,跟母后说实话,不许隐瞒。”

梁风想到周敦,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风儿!你与我说实话,你说了,太后在圣上面前,也能为母后说说好话。”

他张嘴不知能说什么,心里真正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心脏像是放在火上面用刀子割,又刺又痛。

邓氏直视梁风双眼,道:“你不能相信淮南王。”

不信?那这几年算什么?他还能相信谁?谁还会相信他?

“周敦是我杀的。”梁风道:“陛下对淮南王心存疑虑,想对淮南王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

邓氏再问:“淮南王在越国囤了多少兵?”

梁风摇头,“我不知道。上京前夕,淮南王告诉过我,但他说的一定是假的,就是为了让我把虚假的兵力告诉朝廷,到底有多少兵我并不清楚。”

远远传来一声咳嗽,邓氏立刻扭头看去,梁风也跟着去看,见太后身边另一位贴身宫女站在不远处,咳嗽是为了提醒邓氏该走了。梁风看看母亲,无言下去,刚才的话不知被那宫女听去多少。

母亲道:“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信与不信陛下自会决断。”

“精骑四千,常备军五千,弓箭手五千,散骑七千,步兵一万。淮南王还想想征兵,将步兵凑个三万出来。这是去年淮南王告诉我的,如今有多少,我不知道。”

“好。”邓氏笑了一下,眼里又出泪,起身道:“风儿,那母后便走了。”

梁风拉住她的手,仰头看着她,“母亲,等陛下赐我封地,我们一起在封地里过一辈子,好吗?”

邓氏眼泪再次掉下来,摸了摸梁风脸颊,“风儿,你若要恨,便恨母后吧。”说罢,拂掉他的手,跟随那宫女走了,走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再望不到母亲背影,梁风蹲下去,抱住小马,手指一遍又一遍梳理小马的毛发。

日子很快到册封那日。梁风还是满怀希望,起了个大早。

封王典礼不算复杂,他只是先帝皇子。梁风换了一身华丽崭新的衣服,随正副使臣前往受册封地,然后跪地接受宝印,接听上谕,最后谢恩,礼便成了。

他这几日将襄国的几本风俗志翻了数遍,早已盘算好了,拿到宝印之后有了银子,再安排好随行车队,就可以和母亲一起去往襄国过后半辈子。而且封了王,他就和二哥一样了,二哥想要别的什么他也能给。

梁风心情雀跃地等着。

只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封王宝印。

直到上谕念完,递给他谕旨,都没听到赐他封地的旨意。只有封号,叫应和王。

他接了旨,礼成,周围使臣退出,梁风疑惑不解,问:“陛下,这是......”

梁究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梁究道:“去年贺兰将军对阵匈奴战死,朝廷缺将,朕欲培养你至大将军,便先留在京城吧,过个两年真正领军出征,扫荡匈奴,过后你再前往封地。”

梁风被钉在原地。

“你自越国上京前,朕已命人为你在宫外打造王府,不日便可搬去。至于侯王一应俸禄食邑朕也会归划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手中的圣旨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动弹不得。

问问问,什么都问他,可到底有哪件真的顺从了他的意愿?他就想见见母亲,和母亲一起生活,还有力所能及地照顾二哥。

他无言地低下头,应是,再次谢恩。

即便心里早猜到这样的结局,可真的听到这话,他心里还是忍不住烦躁气闷。在含章殿里,趁无人之时,踢树发泄。

李晟收拾妥当,梁风牵着小马,再次离开含章殿,搬去宫外王府。

王府果然很大,很奢靡,人也很多,仆从美婢,气息都是富贵的气息,只是也很枯燥。

在府内住了几日,还没摸清王府地形,宫内的圣旨又下来了。

陛下允他自由出入宫禁,且每月可随意挑选十日上朝,不上朝时需去军营中观摩习武,崔固是他上司。

“这就是看我听话,给我的奖励!”梁风跟老李抱怨:“这几日,那些陛下调来的人在每一个角落盯着我,有时我一扭头,就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在盯着我!”

“王爷......”

梁风越说越气,大声地喊:“他就是要我听话,他们就是要我听话!”

“我听啊,我谁的话都听啊!可是谁听我说话了!”

梁风将那道封王圣旨在墙上地上砸得砰响。

“王爷......”李晟抓住他摔圣旨的手,“王爷!有我听您说话。”

他停下动作,看着李晟。

李晟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王爷,我在听您说话。”

梁风扔了圣旨,委屈巴巴。

好在允他自由入宫,可以名正言顺去给太后请安,也就能看母亲两眼。

之后,梁风每隔一日便会去上朝,直到上满十天。默默无言地站在朝臣的角落,听他们上奏的内容,有时能听到二哥在越国的动静,但更多的内容都在呈上的折子里,他看不到。

如今他确实意识到该有人为他四处搜罗情报了。

天下时时刻刻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汇聚到这朝堂之上,离他那么近,又与他全然无关。

而军营中,崔固将毕生所学教给他。

“之前在越国,淮南王教您习过武吧?去怀县时就看出来了,王爷底子不错。”

“是。教我的师父是淮南王麾下的赵横将军和林怒将军。”

“赵横、林怒——听说过,猛将啊。”崔固道:“早些年我研究过这两人,可惜没机会一试身手。”

梁风听见这话下意识又以为是试探,随即想到他自己就尽得赵、林真传,两位师父身手如何在他这个徒弟身上就能看出来,于是定了定神,不说话。

崔固道:“只是王爷箭术差了些。”

梁风忽然意识到,即便二哥什么都不告诉他,不给他把越国相关情报传到京城的机会,但只要他这个人上了京,透过他,梁究一样能知道越国的强弱点。

他应:“是。”再说:“崔将军的箭法倒可称得上百步穿杨。”

崔固箭术十分厉害,拉弓一箭射出,根本看不到箭迹,甚至听不到声响,直等到箭中靶后,空气中才炸开一道爆音。

崔固一笑,言他:“王爷可知当今箭术之最是何人么?”

“不知。”

“是太南一户商贾之家的家主,姓顾。”

梁风没听说过。

“王爷不知此人,但他有个妹妹,您一定听说过,就是金丞相的夫人,顾南蕴。”

梁风恍然,又有疑惑,“商贾之家的箭术能如此厉害?”

崔固思索道:“属下倒也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前些年顾夫人曾上京,在宫宴上小露过一手箭术,”停顿片刻再道:“属下是比之不及的。”

梁风一愣,女子也能学箭术——感觉开了一点眼界。

崔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他说:“王爷若想于箭术一道学得更精深些,属下可向陛下请旨,让那顾氏家主上京教您箭术。”

梁风再一愣,很快摇头,“不了,我还是一切听陛下安排吧。”

崔固便没有多说。

从军营内出来后,梁风想了想,坐车去往丞相府。

他是临时起意,此刻身边也只有老李相陪,但他抵达丞相府时,相府门口已有一干人等恭候着他,就连金延守都站在门外,仿佛早知道他要来。

府里盯他的眼睛他看得到,但还有许多眼睛是他看不到的。

越是这样越是不想出门。梁风默默叹气。

气声传到金丞相耳中,金延守看了梁风一眼,上前迎道:“应和王殿下。”

“金丞相,我一直有话想与你说说。”

“王爷,请。”

金延守请梁风进府,在堂屋坐下,小厮奉茶。

“您此刻下值了吗?”梁风看着金丞相身上的官服问。

“下了,只是尚未来得及换衣裳。殿下有什么事情直说便可。”金丞相挥手遣退下人。

“啊,不用。”梁风拦道:“我也不问什么隐秘的事情,旁人听到便听到了。”他怕传到梁究耳里变成了他是在做一些偷偷摸摸之类的事情。

“王爷,请问。”金延守也没让下人们再回来。

“是关于《赋法三戒》的事情。”梁风正色道:“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金延守闻言,微微后仰上身,垂眸抚须沉吟。

“我之前在越国,淮南王因为我提及了《赋法三戒》而罚了我,我就有些好奇。我知道《赋法三戒》是金丞相你所写。”

他说完便坦然平静地注视金丞相。

已位及丞相之位二十余载的金延守脸上自然不可能出现让他一眼便看明白的神情,梁风便收回了目光,低头盯着丞相府金丝织就的地毯。

“王爷,您喜欢吃枣吗?”

梁风一愣,眼睛从地毯上移开,不解金丞相的意思。

金延守微笑,命人拿了一碟红枣过来。

洁白的平口瓷碟放着数颗红枣,摞在一起红得发亮。褶皱的枣皮像盆地山脉,也像他上了京后始终忐忑起伏的心情。

这是名枣,产自和田。

他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快要皱得跟这红枣一样了。

他不懂金丞相的意思。怕这也是一个字说错便掉进深渊里的试探。难道这是个犯了禁的问题?

他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看了眼金延守。

金丞相再一笑,“殿下喜欢吃枣么?这干枣的烹调方法十分讲究,您觉得,是就这样生着吃好,还是用水煮熟了吃味道更佳?”

梁风看着金延守手指捻起一颗红枣,逐渐僵硬,冷汗像白绫一样抚摸过脖子,心脏紧张地咚咚跳。

他听不懂啊......

金延守将梁风脸上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哈哈一笑,“殿下,您不用紧张。”捋须道:“这只是一颗红枣而已。”

梁风看看丞相,看看红枣,情绪还是放不开。

金延守放下枣,道:“元和十年,恒帝尚未驾崩,淮南王就曾问过臣这个问题。而臣的回答,写进了隔年上书的《赋法三戒》中。”

梁风还是没完全明白。

《赋法三戒》写于他出生的那一年,主要内容是针对当时田赋中的三处弊端提出解决之法。他看过好几遍,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况且十几年了,当时民间的赋税弊端跟现今的也都不同了。

金丞相再道:“生的枣,味甘。”

梁风这下恍然了。他不记得《赋法三戒》里有没有这句话,但如果是这五个字,他倒明白二哥在想什么了。

生的枣,意为生得早。

二哥的出生只比大哥晚了不到一个月,二十几天。

然而就是这二十几天,一个是储君,一个是侯王。

也就因为这五个字,时隔多年之后,他无意中提起,也仍然会招致二哥的怒火。

这——让他光看《赋法三戒》,还真看不明白。

身体的紧张松开,心脏没了压制,跳得更厉害了,撞着他胸膛甚至有点头晕。

“金丞相,想在朝廷立足,都要这么做吗?”

“是啊,王爷,都要这么做的。”

梁风再次看向金丝地毯,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他起身,向金延守一礼,“金大人,我先告辞了。”

金延守颔首,一同起身。就在梁风即将跨过门槛时,金延守忽然说道:“王爷,说到底,您如今也只是个孩子啊。”

梁风蓦然回首,金丞相笑得十分和蔼。好像突然有人能理解他,梁风的眼泪差点没崩住。

回府后,梁风仔仔细细将《赋法三戒》读了一遍,找到了那五个字,脑海中想象二哥在看到此文时的心情,恐怕是很不甘的吧。

几天后的早朝,梁风一如既往地默然站着。

殿上百官争执来去,敲定几项事宜。即将退朝之际,皇帝唤了一声应和王。

梁风站在大殿一角,正看着香炉袅袅上升的烟径发呆,突然被点名,惊了一下,赶紧走出下跪。

皇帝说,崔固上折欲请太南顾氏家主赴京教导应和王箭术,问他意下如何。

梁风愣了,脑子快速转起来,转半天,也没想好该说什么。

一位大臣已经站出,道:“此事不可,莫说此人太过危险,商贾小人上京极易增加隐患,再加之这人箭术传得神乎其神,若是入宫,或许会对圣上安危造成威胁。”

另一位大臣道:“现今军中的确缺乏擅长箭术之人,顾氏家主抵京后请进军营中,不入宫即可。”

梁风默默听着。这时金延守站出说:“陛下,无需请顾氏家主上京。只于箭术一道,应和王南下求学未尝不可,如此也更显诚意。”

丞相说完,立刻有两三人站出附和。

皇帝问梁风意下如何,梁风只道谨听陛下安排。

梁究便同意了,命金延守着手安排。

下朝后,梁风趁隙去问金丞相,安排他南下求学是什么意思。

金延守道:“王爷,去太南玩玩吧,那里山清水秀,宜居宜学。”

看丞相大人表情很轻松的样子,梁风觉得里面应当没什么立场顾虑,但又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离开京城。

“王爷放轻松些,权当做是去游玩的。臣过几日休沐,与您一同南下,便当是送您,顺便——”金延守看着清晨的天空,宠溺一笑,“也见见我的宝贝女儿。”

看着金丞相脸上的表情,梁风心里真的慢慢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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