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二八)
气氛似乎有微妙的尴尬。
梁戟神色沉静,嘴角微微带笑,立在门口看着他。
自以为是。梁风暗骂自己,平了眉毛,环臂合手向皇帝行礼。
“免礼。”皇帝转身回到帐内。
夏培还捻着帐帘等梁风,“将军快进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梁风走过去自己费事把帘子一挡,无视夏培。帐里面皇帝已经在主位坐下了。
“入秋无事,朕来看看你。”
无事?梁风压下皱眉的冲动,并不入座。
长史奉茶进来,夏培接过,转身便献给皇帝。梁风却注意到夏培转身时对茶盏暗暗一闻的动作。
梁风张开双臂向两侧抬起,打开面门,展示一息,向皇帝道:“看完了。”然后转身就走。
“阿风!”皇帝急得拍案而起,声响镇住夏培手里被惊到的茶。
梁风于是站定,等待下文。
方才瞬间上头的波澜平息,皇帝似乎叹了气,挥挥手,夏培放下茶盏,礼后退下。
梁风斜眼看着这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太监,直到帘帐一角的掀动恢复。他心里想笑,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皇帝又会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空口白话。
他回身注视皇帝,尽量做到面无表情。皇帝拍案的手筋骨突现,脸上因梁风的轻视举动而微愠。当先打乱对方情绪,他这时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皇帝的呼吸,从胸膛中震颤呼出,还有鬓角几丝白发。
梁戟手收至袖下,呼吸隐去,沉声问道:“为什么想成立北军?”
意料之外的直白。还以为皇帝会绕弯子,从他为什么调取襄国黄金开始绕起。既然如此直接,梁风猜测提及这件事只是梁戟抛的一个引子,为防止后面的话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他想先将话题引去他希望的方向。
“臣想为陛下分忧。”
“看看你方才的样子,是想为朕分忧的意思吗?”
“是。臣入军营这几年来,无论是您,还是先帝一朝,臣始终在被推着走,如今臣下定决心,也想为军政稳定做点事了。”
梁戟下巴动了动,却没张口,似乎压住下意识的举动,改了主意,眼角浅淡的皱纹和眉心皮肤缓缓平展,袖下的手都松开了。
“当然,朕相信你。你既然想为朕分忧,那便替朕出征,收服南边匪乱。”
梁风一瞬间想笑,前胸后背的铠甲仿佛骤然收紧,攥紧他的胸腔。
像是没等到他的回答,梁戟看他的眼神渐重。
梁风道:“好。”
原来之前与義两次代传的话是这个意思。他总是觉得有一瞬间抓住了梁戟在想什么,可是一转眼又发现自己猜错了。
“好。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梁风道。
皇帝盯了他两眼,片刻才道:“你说。”
“待臣收服匪乱,恳请陛下允臣带着臣的母亲回襄国。”
“回?”
皇帝道:“你从未去过襄地,为何叫‘回’?”
他哪会没事挑这些字眼,“臣......”
皇帝抬手打断,“襄地是先帝赐给你的藩地,襄国地小人口瘠薄,你虽受了册封,但一直未持印赴任,朕便打算将你的封地换成燕国,燕国地大物博,你意下如何?”
他心头一凛,皇帝这是要转移话题,他欲急忙开口,再次被抬手喝停。
“至于你母亲,朕目前无法让她离宫。”
梁风顿时冷脸,无法让母亲离宫,那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陛下,臣十分担忧母亲在宫里的境遇,一日不见她,臣一日不会带兵离开京城。”
“你如今也会威胁朕了。”皇帝神色自若,“你可知,朕是为何不放你母亲离宫?”
皇帝气定神闲宛如尽在掌握的表情他真是越看越讨厌。
“是因为年初,群臣弹劾金延守时,你是为数不多的帮金延守求情后还活到现在的人。不是朕不相信你,是游照同不相信你。”
游照同,梁风对此人不了解,接触不多,印象中是在先帝朝朝会中举笏板上奏的模样。
“朕问你,你是不是金党?”
“我不是。”梁风答得很快。
他的回答并未让皇帝在意,似只是顺口一问。
“游照同屡屡上谏,让朕废黜应和王,并责怪朕为何数次袒护于你,甚至赐你兵权。相府得知你意图成立北军的当天晚上,反对的定论便已下达,朕还是在第二日才得知。”
梁风差点讥笑,“我不相信,金党刚被剿灭,游党就出现了?”
皇帝摇摇头,“这是你不懂了,一时有一时的朋友,一时有一时的敌人。你既然不是金党,那为何如此维护金延守?你知不知道,你为金延守求情的时候,朕每日收到的折子中必然会有一句话,说的是‘应和王恃功,求请无厌’?”
梁风抿嘴不语,那段时间他天天上朝,也隐约听见那些人嘴角齿缝碎出来的一点风声,都在说他不是个十分正派的人。
“阿风,朕告诉你,死在朝堂上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金延守未必值得你那时苦苦维护,更不值得你以现在的处境为代价,为他说那两句毫无意义的求情的话。”
“不是毫无意义!”
怒从心头起,梁风扭头不去看皇帝。
“有没有意义你心里清楚。”皇帝站起来,放缓了语气,“为了安抚游照同,朕不能放你母亲出宫,至于成立北军一事,朕会向相府争取。”思索片刻又道:“你去收服匪乱,成功之后,朕允许你自由出入宫禁,你随时都能见到你的母亲。”
梁风心里并未放松,斜睨着皇帝,“我也是你一时的朋友?”
“你......”皇帝说了一个字止住,想迈步走过来,在梁风警示的眼神下收了动作。
“‘一时’是多久?能够长达十年?如果在你心里,我能和‘朋友’相提并论,那我这几年白认你那么多声‘哥’了。”
皇帝顶着梁风的眼神两步靠近,“阿风,你不是朕迫于无奈而做出的选择,不管是现在还是你八岁那年,你都从来不是。但你往后绝不能如此轻易就动恻隐之心,否则即便拥有了军队也难以守住。”
梁风直视,皇帝坦然让他看,可那双眼睛里的颜色与情绪他始终看不明白。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没用了,你会怎么做?”
“亲情的维系胜过一切,兄弟之间,不会有那一天。”皇帝抓住他的手臂,力度不轻不重,“阿风,很多事情,你需看轻。”
看轻?看轻还是看清?他心里清楚有些事情是他妄想,梁风甩开手,后退一步,道:“我现在就要见到她。”
皇帝皱眉沉吟许久,才颔首,“好。”
梁风不带随侍,独自骑马在后跟随皇帝轿撵入宫。
穿过未央宫门,他仿佛忆起早已遗忘的画面,多年前第一次入宫,也是梁戟带着他,那时同乘一车。
他在外臣候朝的殿内等候,他不便踏进后宫,只能等母亲过来。
在屋里坐不下去,殿外皇帝站在不远处和夏培嘱咐着什么,梁风留意通向后宫的那条宫道,巴望母亲的身影。
没等到母亲,却看到了与義急急走来。梁风还看见了与義身后跟着的崔敬先。
敬先也看见了他,匆匆一瞥。与義向他行了礼,便走去跟皇帝说什么。
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兴致去听,却注意到敬先时不时偷偷看他。
他有疑惑,但无暇多顾。不多时,母亲的身影在宫道尽头出现,引去了他全部注意力。梁风急忙小跑过去。
“风儿?”
邓氏模样比他还焦急,拽住他衣袖便道:“怎么突然进宫来了?陛下不喜你进宫的。”
母亲还是年初时见到的模样,没有变化,气色还算好,看他的双眼有神且慈爱,走路时的步子也不显虚浮。他临时说要进宫,母亲没太多时间收拾,这副样子,应当就是她平时在宫里的模样。他稍放下了心。
“这个时候不来看看,往后怕都没机会了。”
邓氏皱眉责怪:“瞎说什么呢。”
梁风回头确认一眼皇帝的位置,再道:“您如今还在林昭仪宫里?”
“是。”邓氏道:“或许很快就不是了。陛下欲扩充后宫,我很可能调去别的宫里。”邓氏攥紧梁风袖子小声道:“我听人说,陛下扩充后宫,好像是为招揽什么人。”
梁风有点生气,“您一个人在宫里,瞎打听这些干什么?”
“或许能帮上你呢,你在宫外也没旁的人,我刚听说这个事儿,你就进宫来了,招揽的人似乎跟军营里有关呢。”
“您别打听这些,我进宫是想看您过得好不好,若是在林昭仪宫里住不惯,我就向陛下请旨,调到别的宫里去。”梁风道:“最好是能安排您单独住一宫,这样就不用伺候别人了。”
本身他一个王爷,自己母亲竟然伺候别人的妃子,这说出去像什么话。
邓氏却皱眉,“用不着。林昭仪人很好,我在这宫里也能有些事情做。”
梁风还想说什么,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邓氏立刻松开梁风,恭恭敬敬向皇帝行礼。
“应和王说起这个事,倒是朕疏忽了。”皇帝向邓氏道:“即日起,你便搬去暖阁,一应吃食行住按郡国太后规制,未央宫到甘泉宫范围内自由出入,朕再配予你几个丫鬟,你在宫里安心住着,前朝的事便不用操心了。”
邓氏惴惴不安地看了眼梁风。
梁风没说话,心里想着暖阁的位置不在后宫,且靠近朝殿,在二楼甚至能看见每天上下朝的官员,这便于皇帝监视母亲的动静。她的活动范围看似变大了,实际是变小了,更别说若是没有通传指令,母亲是否能离开暖阁都难说。
“哦,邓氏在宫里可以常去太后寝宫走走,她老人家倒是希望平日里能有人和她多说说话。”
梁风还是不说话,当今太后,是在梁戟登基后从越国接至京城的,记得是个寡言和蔼的人。
皇帝看着他,直接道:“应和王对朕这安排可还满意?”
他犹豫着点了头。
皇帝示意一下,夏培便领着母亲去暖阁。
梁风目送母亲离开,皇帝道:“穿上我送你的那副铠甲吧,那可是寒铁打造,坚不可摧,别浪费了。”
说完,皇帝向寝殿走去,周围隔远的一群太监追上尾随其后。
梁风有点不踏实的感觉,站在原地没动。
“皇叔!”身后与義喊了声,“您先别走。”
崔敬先当先跑来,着急道:“将军,你可有收到我父亲从前线传来的消息?”
“没有。”梁风摇头,“出什么事了?”
“我不确定,宫、我......宫里风声说陛下疑心我父亲挟兵叛变。”
“叛变?!”
“对。”与義道:“上回我听三皇兄说起这事,崔将军已经出征几个月了,却始终未有任何捷报传来,父皇怀疑崔将军有意与朝廷断开联系。”
“这怎可能。一支军队人数众多,怎可能仅凭崔将军一人便可完全断开联系。”
“可是我担心......”
“我知道你的担心。敬先,皇帝做事不会让你知道的,他若真怀疑崔将军的衷心,便越是不会表露心迹,更不可能通过与棣之口让你知道这件事。皇帝之所以透漏风声,就是为了看你反应。你要沉得住气,不能给皇帝抓住把柄的机会。”
“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进宫,我好不容易把消息传达给你......”
敬先眼睛里的茫然无措和局促,全然不似从前在军营时的样子。梁风紧紧抓住敬先的肩膀,“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实际早就走到了我前面。你一定要冷静,你在宫里的行事,直接关系到你父亲在前线的境遇。”
崔敬先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什么都没说出口,缓缓垂下了头,“我知道了。”
敬先和与義注视着他离开。
梁风牵着高大的黑马回王府,一路上想很多。皇帝亲自领着他进入未央宫,这一举动在相府眼里不知意味着什么,还有皇帝的话,崔固的处境,以及越来越近的王府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金絮。一旦他离开京城,根本放心不下金絮和李晟在府里的安危。该不该把她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距离王府还有一条街,梁风拐了个弯,到匠铺请人去府里改造厨房,他想在竹苑建一个小厨房,方便府里那几个人做点小菜,也好打理。
他让铺主多配几个人手,定好工期,要尽快。
带着数名瓦匠回到王府,匠工们惊叹于王府内的宏伟与摆设,梁风在嘈杂的讨论声中向竹苑走去。走到一半,闻声赶来的老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一群工匠,“王爷这是......”
“原本的厨房太大了,我便想着在竹苑建个小些的,你平时也好打理。”他向四周看看,“她呢?”
“在房里呢。”
梁风在竹苑内察看一圈,选定一座单独隔开的厢房改做小厨房,匠工们便着手开办。
梁风向李晟道:“府里有其他需要修缮的地方就一块办了,不用拦着他们进出,建成前的几日让他们住在府里也行,有什么要购置的给银子让他们自己去买。”
工匠们看好厢房布局,已经开始搬拆东西。李晟应道:“是。”
“另外我还想把我房里床上那些东西换一套,不要那么软。你去选几个绣娘,亲自选,我要现织成的。”
李晟边听边点头。
梁风继续道:“不要用丝绸,用粗一点的布料,绣娘也别挑资质十分深的,手艺过得去就行,只是选一个年纪跟金絮差不多的。”
老李听懂了,“王爷是想把金姑娘的户籍换了?”
梁风颔首,“有合适的绣娘我想买下来。”建厨房只是掩人耳目,趁这几天府内人多进出较乱时把金絮户籍办好才是首要。
“可这样金姑娘就是奴籍了。”
“奴籍不要紧,以后还能再改回来。”
李晟摇头,“即便改回来,户籍上被卖过一次的痕迹是消不掉的。”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生造一个户籍。”
老李想了想,问道:“换出户籍的姑娘该如何?”
梁风慢慢地说:“一直留在府里,直到她去世。”
老李连连摇头。
梁风也知道这很不合适,仅仅为了金絮,就要另一个人舍弃自由与人生,这太不公平。
“王爷,其实用不了这么麻烦,直接去黑市上给金姑娘买一个户籍就成。”
梁风摇头,“这太不保险。”
相比买的造假籍,肯定是跟真人换籍更安全。
“那便买个假籍给那换出的姑娘。”李晟道:“过个一两年,金姑娘长大了,再将奴籍消除,留下痕迹便留下痕迹吧,只能这样了。”
梁风眨眨眼,说定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定了,还以为会和老李再商量一下,他道:“那,就这样......往后只要不出什么事,不会有人查的。”
李晟便准备着手去办,梁风忙补了句:“让她这几天待在房里不要出来。”
“您放心,这一月里,她不曾踏出过房门。”
梁风愣了一下,“哦......”
直到老李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回过神来。
工匠们进进出出,梁风想去看看金絮,但犹豫一阵,还是没去。
他特意多留了几天,李晟用了两天时间找到了五名绣娘。老李很周全,找的绣娘从十三岁到四十岁的都有,手艺参差,每人只负责床榻织物的某一部分,并不是整套交由一人完成。
那名十三岁的绣娘叫晓花,无父母,自小跟在老师傅手下学织绣。老李就是单独从老师傅那里买下晓花,并很快托人从黑市买了一张假户籍,改为晓花的名字。此后这张户籍,不到她离开王府不会再还到她手里。
调换户籍的事,梁风是瞒着晓花的,也不会让晓花见到金絮,等晓花想赎身的时候,他用卖身契和原户籍到相府就可以换为一张新的,这样她们两个的户籍就都是真的了。
梁风对最后做成的床榻与建成的厨房表示十分满意,重重赏了所有的绣娘和工匠,大家交口称赞,待称赞跨出门槛,王府重新回到了原先寂静无人的模样。
夜里,他拿着晓花的户籍去找金絮。
她屋中不亮灯,敲开门,金絮换下了白衣,穿着黑色,月光照过来,只看清她一张白兮兮的脸。
“你的。”他将户籍递给她。
金絮接过看着,没说话。
“以后你叫晓花了。”
她眼底浮现一股月光盖不去的哀愁,她平静地叠好户籍,收下,“谢谢王爷。”
“你......”梁风踌躇一顿,“你之后要待在房里,尽量别出去,等我这次收服匪乱回来,我会送你出京城。”
她似乎想着什么,片刻抬起头问:“王爷要去收服匪乱?”
“嗯,不确定什么时候,不确定多久,你......你放心,府里的事情,老李都会安排好。”
她晃晃脑袋,“我会好好待在房间里的。”
夜风沉默地刮了几场,梁风道:“那你早点睡。”
“嗯。”
房门阖上,梁风不好久留,也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