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三六)
还有三百人。
还有人。
他在礁县内留了三百人。
鲜血在雪粒中蜿蜒,离开他的身体。冻结的雪地贴着他的脸,指尖三寸是脱手的刀。细如盐粒的白雪疯狂掩埋尸体,狂风无法令寒冷压住血腥,血气在风中搅成旋涡,夺去每一个人的呼吸。
手指终于够到那把刀,梁风紧紧握住,蜷缩身体撑刀站起来。
尸体交叠横陈像是吹落的枯枝,了无生气,颜色都与大树融为一体。
他抬起刀,雪粒扑在刀面。他冻僵的手指捏住刀刃,被无数喉间与胸膛的炽热鲜血浸泡的刀刃,此刻竟有些温热。他捏着刀,像是捏着眼前躺在森林里所有尸体的一生。
右腿断了,肋骨断裂一条,或者两条,大小伤口无数,还有最后的二十几人,他全都失去了。
目标是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后来天色变暗,狂风起来,林子里几乎一片漆黑。他数不清这一夜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不断有人提刀向他冲来。
同伴的尸体、他亲自提拔的下属与副将,不断地压在头顶,越杀身体越僵硬,直到最后一个敌人倒下......
“将军......”
声音唤回了僵硬的神志,腥风混沌处,桑极推开身侧碍路的敌方尸体,爬起向他跑来。
手里的刀一下子握不住,右腿的疼痛忽然难以忍受,狂风却拨弄着他,令他无法倒下。
“桑极......”
这场厮杀中,桑极始终防守,保全体力,保证至少留下一人,能带着活着的梁风离开雪山。
可桑极身上也有很多刀口,血流不止,在厮杀停歇的第一刻跑来,告诉他,他没有失去全部战友。
桑极扶着他在一棵极粗的大树旁坐下,砍下四条树枝,包住梁风的右腿固定。桑极拖来几条敌尸,割开尸体的上衣,将其中两条尸首摆成夹角向着梁风,再不断垒高,直到堆出半人高的尸墙。两面尸墙与背后大树形成一圈,遮挡风雪。
桑极也进到三角的包围圈中,拨出一小堆割下的衣服,摆上树皮与细枯枝,用随身两块小火石擦火引燃衣服。但即便有尸墙挡风,风仍是很大,擦不出火星。
“桑极......”
“将军,不能睡。”桑极专注于擦火石,“烧完这些衣服,天就亮了。”
可他感到越来越冷,风小了后,被冻僵的伤口渐渐疼起来,失血过多,头很晕,想睡觉,睡着死去也很舒服啊。
黑暗中出现一点光亮,转瞬即逝。
亮光逐渐变大,膝盖感到了温暖。梁风睁开眼,看见那簇燃在衣服上的火苗。火焰被狂风吹得危在旦夕,焰头几乎脱离根部,颤颤巍巍却并未熄灭。
他浑身松懈,脑袋往树上一靠,“死不了......烧完衣服是天亮,我睡醒,也是天亮......”
他睡着了。风雪刮了一夜,在森林,在脑海,从悲鸣到哀泣,他清醒地听着大风缓慢平息,他却睁不开眼。
嘴里送进冰凉的水,是桑极在喂他。意识浮沉之际,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他睁眼,看见两侧缓慢前移的山峰。桑极用数件衣服绑成了一块大布,拖着他一点点走出山谷。
“桑极。”
桑极停下,回头看他。
他站起来,与桑极并肩扶持,一起扯着脚步离开山谷。
“他们的身体,要带回去。”
“是,将军。”
万幸的是,直到离开山谷都未再刮起风雪。山脚下,入山前留下的马匹甲胄和部分干粮还在原地。昨夜的风雪在山另一面显然没有刮得十分厉害,甲胄只被雪埋了一半,而穿它们的人却已不在。
他的马,漆黑浓厚的毛发,此刻抱起来格外温暖。桑极就地取火煮粥羹。热乎乎吃了一碗,梁风坐在粮食上,由马匹拉着返城。
他要见太守,要见到留在城中的三百士兵,他要为战友收尸,也要命令太守掩埋那堆刺客的尸体,否则大雪消融,极易引发瘟疫。
至于这起事件,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调查。
太守府中,梁风冷漠地看着沛郡太守急匆匆出现。太守外表情绪不露,额上却流下冷汗,气息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变得紊乱,像是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
太守状似很着急地传令大夫,梁风只顾唤来此程携带的另一位暗卫——赵二,赵二同时是余下那三百人的领队。
听着赵二报告全队尽安,梁风总算松了口气,原本担忧太守趁他不在会对他留下的人下杀手,现在他能放心了。梁风立刻睡了过去。
身上的伤比他以为的严重,失血过多、体温过低、麻木都导致很多伤口的疼痛他感受不到,还以为就断腿严重一点。待他醒来,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桑极密切地监视沛郡太守。沛太守有所察觉,三天里极尽全力地照顾梁风,为梁风安排好一切养伤所需。
梁风看得出来,因为他身边始终有赵二守着,太守无法再下杀手,于是转而对他好,试图讨好他。
梁风默然以对,他决定先好好养伤。他要查的不只是这场雪山的埋伏,而是背后令朝廷与沛郡都想杀死他的真正原因。
更何况,出征前,皇帝提醒过他,此程有何发现记得备好证据直接呈上。
他不相信这件事会和朝廷无关,他与沛太守互不相识,沛太守怎么会想杀死他。反而是相府或皇帝决定此程仅带兵一千时,他就该起疑心了,人少才好下手。而且,最初时太尉还提过一百兵。
整场雪山的埋伏中,唯一的变数是桑极。这是最近才到他身边的暗卫,不管是皇帝还是相府,都不知道梁风有桑极这样一个庇护。如果不是桑极,他就真的死在那场风雪中了。
梁风平静了大半月养伤,期间遣人深入田野探听调查,他要知道沛太守近几年的作风。
三月,梁风能勉强下地,听闻附近山匪活跃起来,立即命两百兵士按照计划剿匪。
冬季过后,匪患也是此程急待处理的事情,他不想因为意外的发生,耽误救援被匪患侵扰的百姓。
在手下与山匪打得火热时,梁风独自去见沛太守。
“我是不是该庆幸你的精明,你留下我这三百人就是为了留存兵力对付匪患。算盘真是打得响,一笔一划都要有利于自己。”
梁风开门见山,沛太守发福蓄须的脸上不露神色,端坐看着他。
他不打算暗中调查,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剿匪时转移太守注意力是最好的调查时机。
“我先前看见沛郡即将送往京城的税钱,仅有二十车?我此程来的路上也遇见了一队护送税钱的官军,两相对比,沛郡税钱似乎少了许多。”
见太守欲言,不等对方开口,梁风下结论:“我怀疑你每年私自贪没地方上贡朝廷的税钱,这月结束前,将沛郡辖下所有县城的账簿拿来我看。”
太守揖道:“将军,沛郡税钱账簿每年都按时上呈朝廷,经相府查验过,都有案本记录在册。”
“照我说的做。”梁风不容辩驳道:“想必我来前你已听到风声,知道我这一趟的目的不光是剿匪。我在雪山遇到埋伏这件事已经写折子呈于陛下,你若还想杀我,尽管杀,我死了陛下只会对沛郡越发疑心。不要以为游照同还能保着你,他若还能保你,我也不会出现在这了。”
太守不再言语,沉默退下。
一月后,沛郡辖县账簿陆续送来。梁风先查看郡治礁县的,最近十年加起来有数十大册,他召来手下连夜核查账目。
账本哗啦啦翻了几天几夜,所录数额细致严谨,梁风自己和手下的人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他觉得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和手下士兵都看不太懂这些复杂庞大的数目,哪怕仅就账目表面的数额加以严谨计算,算出来的结果也是毫无疏漏错处的,而更深处的账目细则是看一眼就头晕。
本身伪造账本也决不会是最近一两年才开始,肯定提前了十几年的。
他遂放弃,决定换一种方法。
他挑了一本年份最早的账本,十年前的,然后指着内页和太守说道:“这已是十年前的簿子,为何纸张还能如此的新?按这泛黄与虫蛀的痕迹判断,最多不过两年左右。这是不是你伪造的假账?”
太守诚惶诚恐,又似震惊于他的直白,急忙道:“将军明察,这些账本制作之初为防虫蛀与腐坏,特地选用了泽南的长叶樟做桨,纸料坚硬,能保二十年不坏,看起来自然是较新的。”
梁风当没听到,拂袖道:“无需多言,是否是假账待朝廷细查过后便知了。”
很显然,他是通知,太守说什么并不重要。梁风当即修书一封送去朝廷,禀明现状,恳请朝廷派一名精通算账的文官下到礁县,彻查沛郡年账。再命桑极调兵一百,亲自护信上京。
他扣下了沛郡辖下各地送来的所有账本,放在身边,自己彻夜守着。
每夜屋子外,护卫的人围了一圈。他日夜提防,等待朝廷回信。
五月中,附近山匪几乎全数收服。
梁风下地走路也已无碍,匪事解决,心头轻松了些。太守的动静他在观察,观察之余,总是分神介怀那些收服的山匪。
陛下对山匪的态度是招安以充兵力,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找人替代被埋在雪下的战友,他不是很愿意见到那些山匪。春天都快结束了,雪山变成了青山,飘荡的孤魂却还炽热。
月底,陛下的旨意终于到来。
代表朝廷清查地方真假账的刺史已经在下派的路上,陛下对此十分重视,全力支持应和王,如若查出地方有贪赃枉法、造假账及律令违犯者,就地死刑。
沛太守在接旨时,应旨的声音喊得比谁都大。梁风却清晰看见这跪地的一府官员中,各个肥胖身躯流下的冷汗。
最好这个下派的官员不要让他失望。
及至盛夏,一列车队在群山间的燥热烘烤中缓缓驶来。为首的素衣人披着满身仆仆风尘和掩不去的疲惫,当先谨礼地向梁风报上名号——冯棹台。
刺史,是个位低权高的职位。这位看起来似乎比他大两岁的年轻人不知是否可信。
“冯刺史,有劳你了。”
冯棹台躬身揖礼。
梁风在他那弯腰时直打地面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死板与一丝不苟。
冯刺史的调查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紧张的气氛在府衙间弥漫开来,梁风全程陪同冯棹台搜证查问。过程中一旦算出账面存在疏漏处,都有梁风在旁听一耳朵。
因为他发现冯棹台完全没有习过武,身子板就是寻常文人的身子板,不说弱不禁风,挨个两刀肯定是要死的,他担心查账期间会有人下黑手,冯棹台一死,案子就没人查了。
是保护也是监视,他并不完全信任冯棹台。能下黑手的人不光是郡府衙门的人,还有冯刺史本身。
“我陪同你调查,你会不会觉得有所妨碍?”
同去往辖县取证的路上,梁风直言问道。
冯棹台有些愣住了,他与梁风说话时似乎常常有些愣住。
“不会。记账一事上,大多数人总爱说假话,臣反而十分感谢将军的助力,若是没有将军在旁威慑,拷问时也不会这么快便能听到真话。”
“那就好。我是顾虑你会包庇沛郡府衙,劳烦自己白跑一趟。”梁风道:“你眼下发现了什么疑点?”
冯棹台闻言,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张脸仍是古板刚毅。
“墨水。将军,沛郡所有账本都用了两种墨水书写,分记不同的数额。”
“这是怎么样?”
“假账是没有的,每一本账簿所记内容都是真假结合。”
“意思是,一墨写的是真字,一墨写的是假字?”
“对,写法也不同。真正的数目与文字合为一体,譬如写个‘仁’字,这字左半边用真墨写,右半边用假墨写,那么便能知道‘二’才是真正的数额。”
梁风皱眉愈深,还有这种方法,这些文官真是心思叵测。
“我未声张是因这两种墨水区别甚小,要说是同一墨也可。”冯棹台道。
“怎么分辨?”
“看光照。日光下,其中一墨会有近似针尖的反光。”
“所以朝廷中一定是有人知道哪一郡的账本要在日光下看,哪一郡是在烛光下看。”
这话冯棹台没接,默默了半晌,才道:“将军,更深入情况还需调查,不必急于下结论。若我没猜错,应当是七年前沛太守初上任时便始用此种墨水,此去辖县就是为了确认这墨水来源。”
梁风想,朝廷又将有一番震动了。
这真假墨字写成的账目送去朝廷相府,必然有人默许串通,知道阅读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