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四十二)
“你为他感到生气吗?”梁风轻声问。
金絮点头,她的目光十分闪动,火光也无法映满。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搅成了一个清澈的漩涡,梁风不能全部看懂。
“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样的事情。”她说。
梁风忽然想到从前他追在老李身后问各种各样问题的时候,那时的瞳孔深处一眼就看到底。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做法。”
“王爷的做法是忍耐。”金絮道。
他微愣,金絮言语之下透出一种他此前从未察觉到的犀利,令他一顿。
梁风承认:“我是只在忍耐。”
“将军!”下属突然来报:“刑犯死了。”
浴血之人躺在地上停止了呼吸,随行大夫朝梁风摇了摇头。
本就在诏狱受了刑,躲在酒窖中不知吃喝什么,无人照料疗伤,撑到现在没有死在火场里,他至少坚持着给自己留了全尸。梁风命人将犯人收敛好,等待陛下指令。
“忍耐一定对吗?”金絮问。
“我不知道。但是忍耐可以活下去。”
梁风低头,发现她哭了,不知是不是因有人死在自己眼前而触动。
“不要哭了。”梁风手指动了动,侧身挡住她看着已死之人的视线,“之后我会请求陛下补偿在这场搜捕中受损的民众和房屋,官府会给你一笔钱,你把赌约取消吧。”
她一眨眼,眼泪掉下来。金絮抬头,视线移在他双眼。
“王爷总是不爱冒险的。”她自己抹脸,“你不爱冒险,又为何喜欢往火里闯。你刚才是去找我吗?”
“是。我没看见你出来,怕你被这刑犯挟持了。”
“谢谢王爷。”
梁风想带她先离开,四处看看,“离这里远一些吧,火势一时半会无法熄灭,我为你们找间客栈,暂且先过一夜。”
金絮很听话地跟着他走。
“忍耐之后,会有不再忍耐的那一天吗?”
“或许会有。像是这个刑犯,他决定依靠三皇子求学时,已经决定不再忍了。”
“可是他死了。”金絮道。
“于是他死了。”梁风道。
离远了,温度降下来,梁风定了间客栈,安置她们,再嘱咐道:“我待会要进宫一趟,向陛下报告这件事。火熄了之后你们先别回嬉春院,等明早安全了再回去。”
“好。”她很听话。
梁风便进宫了。
身下马匹掠得飞快,夜间的重重宫殿比白日里还要气氛沉重,他很不喜在晚上的时候进宫。
匆匆进入大殿,大殿内氛围更沉,梁风快速地将搜捕结果上报,脑子里想的是时候已经挺晚的了,待会出去就不打扰母亲了。
皇帝听了,得知犯人已死,眉毛都没动一下,却在看他时露出淡淡的笑意。
“阿风做得很好。”
梁风趁机提出搜捕时因大火受风势影响,几间房屋损毁惨重,陛下或可命大司农调钱为居民重修。
皇帝想了想,颔首道:“可。”
梁风松了口气,能拨钱就好,至于拨多少他就不提要求了,如果太少,他可以偷偷塞点。
请辞,退离大殿,梁风转身就打算回府。
月台下,缓步上来一道人影。
梁风看也不看地掠过,却在经过时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皇叔,真是好久不见。”
他停住,认了出来,“与丕?”
灯笼够亮的,但夜色太黑了。有段时间没见,乍一碰上没认出来。
太子殿下笑道:“皇叔这场搜捕,做得真好。”
梁风也同样露出假笑,“我做事轮不到你评判夸奖。”
太子殿下微微耸肩,“无视林氏态度,全程亲监搜捕,能做到的也只有皇叔了。”
“你看起来似乎很开心?”梁风仔细观察梁与丕的表情。
太子殿下脸上当然道:“三弟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有人死了,你何必幸灾乐祸。”
“死的人该死。自找的就不叫‘灾’了。”与丕浑不在意。
“我不和你说了。”梁风继续走自己的。
太子殿下在后一声轻笑,“三弟也有求不来的事情。”
这声轻笑像是真的,梁风回头看了眼,看见与丕模糊的背影,与大殿的威严凛然融为一体。
他心里也有点知道,皇帝将这件事情交给他,有几分试探他是否结党营私的意思在里面。他也就懒得在诏狱与林氏之间费心周旋,面上走动一番,直接就开抓了,有什么撕破脸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过前前后后想一想,应该也没有什么把柄和疏漏。希望事情结束后,他能立即脱开关系。
梁风监督下属将来福街的火灾扑灭,以收拾残局为由,暂不回营。
即将天亮时,风势加大,嬉春院前馆损毁更为严重,好在火势未波及后院,重建完成前,金絮她们还能有住的地方。
何家酒窖毁于一旦,灰烬中未发现任何一具尸体,这间酒窖除了储酒,似乎仅是为张犯藏身用的。
梁风查了这间酒窖,背后所属是一名普通的经商男子,没听过的姓名,仿佛与林氏无关。
当天,皇帝的贴身太监夏培拨来两笔钱币,一笔数额大的用来补偿酒窖,另一笔数额略小,给了金絮。梁风简单看了眼,往她的那几只钱箱里塞了一些金玉珠宝。
金絮拿到钱,说想重建嬉春院。
梁风看看嬉春院的姑娘们,道:“那好吧,你随自己意愿做事吧。”便放手不管了。
事情差不多收尾完毕,梁风回到军营,打算好好睡一觉。
太尉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梁风尚未听说这件事情对太尉造成了什么影响。事情是皇帝吩咐给他的,事情结果他向皇帝报告就行,不用和太尉说什么。但本着太尉名义上也算他的上司,他便向太尉简单汇报一下,打个招呼,转头就睡自己的。他若是以应和王的名义待在这军营里,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
过了几日,梁风听说嬉春院开始重建了,他排着日子想去看看金絮有什么要帮忙的,先托老李问几句。老李还未过去,朝堂的动静就传了过来。
有文官弹劾应和王私藏旧币巨量,蔑视君威,于旨不合,应和王难为表率,恳请陛下重罚。
没想到被抓的是这件事,梁风迅速写折子自澄,但内容有些无力。
他忘记那段时间他是在干什么了,才导致府里清缴旧币时有疏漏。旧币遗留是事实,他无法狡辩,只能自认疏忽,折子末尾希望求得陛下大恩。
他知道消息还算快,但全面了解事态就用了半天时间。
半天里,重建中的嬉春院连带被查,修建停止,梁风暂时不能与金絮有接触了。
怪他大意了,在知道徐娘因旧币被官府用刑,而且这事还被官府私压下去时就该警惕起来了。梁风暗中关注对嬉春院的调查,徐娘已死,应当查不出什么来才是,最好不要牵扯到金絮。他担心金絮经不起查。
文官无视了他奏折中的解释,死揪住这个错处,不严惩不放过。
陛下暂未表态,百官没有一人为他说话。梁风不知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这至少能说明他确实没有结党营私。
他十分希望能当面和那些文官吵起来,而不是靠写写写:
“如文官所言,私藏了又不能用,本王留这些破铜烂铁干什么!”
末尾用力地盖上应和王宝印。他恨不能去早朝。
梁风仔细想想这些文官为什么要针对他,除了试图稀释兵权,断掉皇帝一只臂膀外,似乎没有别的所图了。
他身上外附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干干净净,哪怕是那些旧币,最初也都是皇帝给的。
他在奏折里和文官骂骂咧咧,只认这件事是因为疏忽,而不是有意私藏。皇帝终于有了回复。
皇帝当朝为梁风澄清,指出废除旧币旨令下颁时,梁风在军营专注训练新兵,那段时间几乎没有空闲入城回府。
然而让他略微感到惊悚的,是皇帝同时给出了一本册子,册子内写了应和王最近几年里,每一次入城的具体时间以及他的动向,详细到他入城后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期间又有几次是回了王府。最后表明收缴王府旧币时,梁风确实不在王府内。
巨细无遗,他浑身冷汗冒出来。
他不及去看文官反应,自己先连夜逐字读完了这份行程记录,就怕里面还写了他见金絮的过程。
可是仔细一看,这份记录里面是有不少错处的。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每一年每一月具体做了什么,但他在京城内做事情的路线几乎固定,很少有变动,而皇帝为了让这份记录真实可信,在他过于枯燥重复的行程里,加了许多他根本没去过的地方。比如,京城八景之一的不照塔,他就从未爬过。
以小见大,这份记录真实的部分未必有那么多,更多的是皇帝为了堵住文官的嘴而瞎编的内容。
梁风多少松了口气。再者,这只是行程的简单文字记录,并未写他某天和某人具体说了什么话,即便写进了金絮,也仅仅用“一女”带过,他看了都不知道这“一女”是不是指的就是金絮。
皇帝写这份文书的意思,应该不光是想为他澄清,也是提醒梁风、提醒文官,应和王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不会逾距。
等这口气完全松了,一抬头,又熬一夜。
“这种东西,写出来也太吓人了!”
敬先难得来军营看他,激烈地指着皇帝的那份记录控诉。
与義同行,规规矩矩道:“皇叔。”
“那群文官是整日闲得没事干吗?怎么不见他们多反省反省自己呢?”敬先怒道:“明明是他们回收旧币时没收干净!还怪到旁人身上来了!”
敬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发泄怒火。梁风眼珠子瞧着敬先走来走去,越看越头晕,他好困。
“也许是我行事太过张扬了吧。”梁风道:“这次搜捕,我从头到尾没和任何人沟通过。”
“张扬?”敬先不满道:“你是爬到他们脸上跳舞去了还是怎的?”
与義坐在旁边道:“不能怪皇叔。那个犯人写的文章,其实也不算个多大的事情。我看父皇的态度,并不是对那篇文章动怒。”
梁风的目光慢慢移到与義脸上。
与義被梁风看得有点不自在,“父皇真正的目的应当是想借这件事敲打三哥一番,三哥平常行事太过无所顾忌了。”
“是么。”梁风不评价,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他没有投去过多关心,想到了那天夜里与丕幸灾乐祸的神情......
“恐怕我又要出征了。”梁风打个哈欠,往后一靠,“皇帝定不想我与文官直接发生冲突。”
敬先还说了什么,梁风听着听着,不知怎么闭上了眼,身子往侧面缓缓滑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