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与等待
梁风打哨,暗卫自檐顶跳下,落在金絮面前。
毫无掩饰的一张脸,坦坦诚诚,也没有脂粉遮盖。
他的暗卫变成明卫了。梁风仔细偷瞧着金絮的神色,她的反应平淡得近于没有。
“嗯,我认得他。”金絮道。
得到她点头,梁风才松口气。暗卫重新溶入黑暗。
“他叫十一,现在没有人保护你了。”
“看起来年纪很小。”她似乎对有没有人保护她十分无所谓,“你总共有多少个暗卫?”
“十一个。我手下暗卫年纪都不大。”
“你能借给我多少钱?”金絮仰头与他直视。
“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她听后没反应,梁风却看见她眼睛里的算盘。他犹豫道:“不过我现钱不是特别多,只有些金子,需要筹一下的。”
她眨了下眼收回视线,推搡他,“需要多少钱这事容我想想,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梁风盯着她推来的手,小声问:“你碰我就可以?”
她一顿,不推了。梁风低头看着她。
“那我先回去了,你把那对杯子给我。”他伸出另只手。
“不给你,我明日还给那太监去。我仔细想了想,太贵重的东西还是不收了好。”
她显露出不耐烦来,“好了,你快些走吧。”她继续推搡他。
梁风被推到屋檐外,他有些不开心了,“你每回都赶我走。”
“没有每回。”她不推了,等着他自己走。
“你把东西还给那太监时,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定及时来找我。你就托丫鬟上王府找我,我不在的话,就告诉老李。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她又开始推他,两只手抓着他胳膊,一点一点推。
“你今晚有点奇怪。”梁风站定不动,看着她的眼睛,“呼吸很乱,忽快忽慢,你好像很紧张,是因为我来时吓到你么?”
她疑惑起来,回视他的目光茫然和缓,学着他小声道:“我连呼吸都要控制吗?”
说完,她一眨眼,茫然瞬间消失,“可能是我在青楼里面待得久了,面对男人时总喜欢装模作样。”
梁风没听懂她这话。金絮道:“还是我不应该把你当男人看待?”
梁风愣了,金絮后退一步,福身行礼,“民女参见应和王。”
梁风眨眨眼,以为她在说笑。
金絮行完礼,静静地拢手站着。
“怎么了?”梁风想近前一步。金絮不好意思,歉歉道:“我行错礼了。”
他还未开口,她再次后撤,整个身子跪伏下地,额头砸在地面,道:“民女参见应和王殿下。”
梁风伸出去的手指僵着。金絮礼完便抬了点身子,梁风立马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
金絮自己也跟着起身,眉头微微皱起,用手拍拍额头,仿佛磕疼了。
“我是想问你,你今晚准备睡在温柔馆吗?”她问。
梁风看着她额头几点地上砂石砸出的印子,想帮她抚抚,手伸到半路又停下,手掌的阴影在她脸上划过。
“你不帮我试试。”金絮忽然道。
梁风有些急了,“你说明白点,我不懂你的意思。”
寝楼外传来脚步声,他和金絮同时看去,拱门那头走出一个红色的衣影。
“丽姬。”金絮念了一句。
她拔掉梁风刚才扶她没松开的手,小跑向丽姬,边问道:“前面闭馆了?”
“还没呢。”丽姬走近过来,转头看见梁风,眼睛一瞪道:“你是从哪儿进来的啊?”
“我是从屋顶跳下来的。”梁风老实道。
金絮又走来推他,“囤粮的事情我再仔细计划一下,你今晚不回去的话,我得为你收拾个房间出来了。”
“收拾?前馆都住满了,你把他往自己房里收拾吗?”丽姬问。
金絮看了丽姬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那我走了。”梁风识趣,再看她一眼,跨出两步纵身跳上屋顶。
他沿屋脊走了一段,选个树冠能挡住身影的位置,留了一会。
十三出现在他身旁道:“主子,那黑衣人是天机阁的哨卫,是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人,武力一般,轻功极佳。属下问他是否路过,他不答。”
透过树枝,梁风看见金絮和丽姬去往庭院,他跟着一起动,确保树枝挡着他。
十三再说:“那太监给鸨母盒子时,他们两个人是在房中的,谈了什么属下听不到,但在最后鸨母似乎喊了声‘滚远点’。”
梁风一愣,注意力从金絮身上抽回来,“你没听错?”
“没有。”
树枝后的两道身影相伴着踏上砖桥,梁风打算再看一会便离开,他担心金絮。这时却听见一道落水声。
他心里顿时一急,赶快在屋顶上找到一块空处,远远望见砖桥上果然只有丽姬一人了,而桥下的水池波澜起伏,泡沫滚滚荡开。
他立即跑下去两步,那尚未平静的水面再次哗啦一声,水里冒出来金絮。
梁风登时在瓦片上刹住。水池显然不深,她可以站着,头发服帖着头脸肩背,脑袋顶变得圆圆的。
丽姬似乎在桥上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金絮拂了一手水珠子甩向丽姬。
她的妆容仿佛被池水弄花了,脸上完全糊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反观丽姬隔远了看都眼是眼、鼻是鼻。
大概是不小心跌进水里了,梁风想要不要下去看看,但顾虑她现在全身是湿的。
正犹豫着,丽姬向他看来。
视线有如实质,月光下利剑般割来,然而眼中的情绪隔太远消散了。
被丽姬双眼抓住,梁风忽然明白她说的认得那暗卫是什么意思。她身上似乎有相当敏锐的直觉,能觉察到无形中某种异样的眼神。想起上次惹她生气,她也是因为感到自己被监视但是无法找出监视她的人而烦躁。
不如每日都来看看她,从宫里去温柔馆可比从军营里去要近多了。
她有丽姬照顾。梁风收回视线,转身回王府。
第二日天未亮,他早早进宫数钱,和冯棹台一同进行每日清点。
清晨的皇宫是极安静的,梁风刚入殿,就见冯棹台已经在了。
冯棹台唤他吃早饭,同他道:“粮价已经降了,今日一早,南市一贯钱能买到的粮食比前些天多了十斤。”
梁风搅弄一碗鱼粥,闻言想到了金絮,道:“有办法能不令粮价降低吗?”
冯棹台摇头,“很难。此次粮价降低背后有陛下默许,不降则国库备不出后续入冬和抗匈的粮食。”
“粮价降低后,会有很多人囤粮吗?”
冯棹台吃饱了,放下筷子道:“当然会。许多富商极爱低买高卖,但是这次售出的粮食基本第一时刻就被陛下买入了,旁的人很难囤起来。”
“这样......”梁风沉思喝粥,那金絮要怎么囤粮?她还能跟皇帝抢?
他又问:“富商囤积居奇,低买高卖,这么做容易亏钱么?”
“应当不会吧,多数富商不就是因此而富的。”
这好像不太对,梁风着意问:“如果亏钱了,会是什么原因?”
“难说。商人做生意亏钱了,原因有很多种,这要看具体情况。”冯棹台没那么懂商,语气不很肯定,刚吃完饭就拿起账册翻看。
梁风不再多问,决定后面找机会细问她好了。
饭后,相府卢司直的捐资送抵,太学学生用一上午清点了三遍,确认无误。
午后,前朝传来一封圣旨。陛下命他即刻带兵守卫京城附近几条粮道,尽可能拦住今后几月内各地郡县调至京城的粮食并严守京粮送往外地。
梁风接了旨,转头就问冯棹台这是什么意思。
冯棹台想了半炷香,才道:“陛下恐怕是不愿将粮价波动范围扩大,只控制在京城内。”
“这是好还是不好?”
冯棹台瞧着圣旨沉思,不知盯着圣旨背后的什么,半晌才道:“是个好事。”
“这当然是个好事。”冯棹台面上有点笑意,“无论他们背后如何计算,粮价范围能不扩大,只控制在京城内,这对百姓来讲就是个好事。京城多世家豪族,也只有京城,能承受得起粮价如此大的变动。”
“是个好事啊......”梁风小声念叨,再里外看遍圣旨便封好,准备带兵封堵粮道。
他自己倒也想了想,说:“背后操控粮价的是他,防止粮价波动范围扩大的也是他,这件事情最后,皇帝难不成还能得个美名?”
冯棹台微诧地看他。梁风眨眨眼,收回视线,“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冯棹台留下收钱。梁风调出军营部分兵力,分派八方守住京城最近运送粮食的官道关口,并吩咐卫兵做好往来商队携货记录。
八条粮道的守卫安排好后,每日送来的牒文没处接收放置了。宫中暂用的这间大殿只用来储钱,圣旨不许做他用。梁风便让兵士将牒文送去王府,他反正不住在宫里,每夜都要回府的。
结果第二天就有官员在朝会上指责他私宅公用,意图徇私。梁风解释了一下便懒得理了。
他有些急,封堵粮道前后用了两天时间,已经有两天没去看她了。
粮价降低势态缓慢,冯棹台一直有着人盯着市价。冯棹台说游照同暗中开始寻找京城内粮价波动暂时较小的地区,似乎是想尝试以正常价钱卖粮,猜测游相的捐资应当即将送来了。梁风估计金絮正急用钱呢。
白日里温柔馆的人基本都在睡觉,他也要入夜之后才得空。这日从宫里出来,他回府备了一小盒金币,打算给金絮送去。
府里现钱不是十分多的,金子还有一些,梁风全部装了带给金絮。
他到温柔馆时,馆中气氛正热闹。
丫鬟告诉他,金絮在寝楼看账本。梁风便让丫鬟领他过去。
还未进门,他一眼看见书案后的坐影。她面前摊着本书,脸却看着前面的窗户,正走神发呆。
梁风原本还怕打扰她,这下不怕了。丫鬟招呼一声,金絮转过脸来。
一张脸特像一张立挺的面具,她的妆好像变得更浓了。
梁风心中简直要警惕起来,抱紧盒子,走去她桌案另一侧。
那张面具目无波澜地追随着他移动。眼珠子间或一轮,让他知道她这张脸并不是个面具,是活的。
将要坐下,梁风被一道金光晃了眼,他定睛一瞧,桌面一头的锦布上摆着几块金币,金灿灿地惹人眼。
梁风一愣,看看她,又看看那堆金币,慢慢坐下了,将盒子锁扣朝前推给她,“给你的。”
金絮轮轮眼珠子,低头瞧着,打开了盒子,乱七八糟摆放的金币闪闪发光,金光照亮她的脸。
梁风偷偷看那锦布上的金子,那些金子整齐地叠放成两摞,他数了数,每摞七枚,共十四枚金币。
也不知是谁送给她的,不过比不上他,他盒子里有三十枚呢。
梁风再偷偷看金絮,她似乎只看了一眼便盖上了盒子,不说话,沉默的手指摸着盒子边沿的圆角。
但是这钱太多了点,她说她缺钱,能上哪弄来十四枚金币。梁风指指那堆金子,问:“这些金子是哪里来的?”
“丽姬的破身钱。”她说。
“丽姬?”梁风皱了皱眉,破身?“就是第一次?”
面具点了点头。梁风想起第一次见丽姬时,那块扔到他头上的手帕。一块轻飘飘的东西能精准地落到他头上,手劲是极巧的。
他走了神,金絮忽然道:“我都有了一笔钱了。”指尖轻轻一推盒子,盒子往他这边跨了一步。
梁风眼皮跟着一跳,“我这有三十枚呢。”
说完,他想起不对,赶紧道:“这些金子我会给你的,但我要和你说,皇帝也在囤粮,官员卖出的粮食大多都被皇帝买走了,你很难囤到粮食的。”
面具又轮眼珠子,“皇帝这是想回收发给官员的俸禄?”
收回俸禄?这么理解好像也可以。
“低价回收。”她补充。面具又道:“这些金子先放我这吧,我不嫌钱多。”
梁风端详她的脸色,什么也没看出来,想拉拉她的衣袖,想起她说不给碰,便只道:“你不要和皇帝抢东西,很危险。”
“我不抢,我就试试看,囤不了再不囤了。”
梁风问:“你上一回平衡粮价、低买高卖为什么会亏钱啊?你说你亏了四十文?”
“四十文?”面具还轮眼珠子,“我上回亏了近两万钱。”
“两万?!”梁风瞪大眼睛,“你和我说你亏了四十文?”
“骗你的吧。”语气比面具还平静。
梁风看不透她那双眼睛,半晌慢慢低下头去,伏案把那盒子扒过来,“不给你了。”
她不仅骗了他,还忘了骗了他这回事。他在她这里根本就无足轻重,估计连一枚金币都比不过,他还巴巴地说他这有三十枚金币呢,简直是在自贬。
“两万钱。温柔馆用了几个月才补回这笔亏空。而现在,一个晚上的金子就能补回来。”她道:“这次我不会亏。”
梁风扭头往桌边看,那两摞金币尚在静静地发光。丽姬破身的钱,她就准备用来补亏空了。
他抬头与她对望,手里心外空落落的,他忽然觉得很遗憾,又想不清楚为了什么而遗憾。
金絮手指缩了一下,双眼直直地回望他,妆容滴水不漏,眼睛里映入的烛光却不显温暖。
“你可以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说什么。”她道。
梁风胸膛一梗,堵住了出口的话,“我不是......”他明显感到她的呼吸乱了。
“我知道京城的粮价轮不到我平衡,我低买,更低卖。可是低价粮只能抢到很少的一部分,还要垫上运送的车马费,亏钱是必然。但是太南在去年冬天,至少有五户人家因为我送过去的粮食而免于被饿死。”
她道:“我觉得我没做错,我只是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能感觉到她在痛。”金絮像是自语:“她说她要做花魁,温柔馆里只有卖身的女子才能竞选花魁。她挑挑拣拣几个月,才拣到一个合她心意的男人。”
梁风抓住她的袖子道:“你想帮别人,但是不能亏钱援粮啊。你帮到别人,帮不到自己。”
金絮垂眸扫了一眼她的袖子,盯着他仿佛盯着敌人,“摸我一下五百钱。”
梁风一下子缩回手指,面对她的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却在她周身的情绪中清晰地感受到痛苦。
“你到底怎么了?”梁风抓回她的袖子,急道:“我很担心你。”
她一皱眉,像是生气了,突然前倾靠近,语气狠厉地拍桌纠正:“该担心的不是我!”
发完狠,金絮瞬间收回脸上的厉色,直回身子,眼睛变成了面具上两个空洞。
“你知道问题是什么?问题是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她道:“我那年从你府里逃出来,在太南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一位老奶奶带我去她家里吃了块饼,可她家里也很困难,揭不开锅了......”
她忽然一愣,脸上有一瞬呆滞,喃喃道:“我不应该凶你。”
她挪开与他对视的眼神,慢慢低下头,盯着桌面,轻声道:“后来我想找到她,听说她在冬天里冻死了。”
梁风看着她的头顶,一阵无措,她头上有几个发钗。不同于蓝色的衣着,她的发钗是红色的,零星几支,簇拥着脑袋插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点点松开她的衣服,替她把捏皱的地方展平,小声问:“我没有帮你吗?”
金絮却突然哭了,面具的两个眼睛毫无征兆地流出眼泪,泪水推开脂粉,滑出两道竖竖的湿痕。
她怔忪着,又不抬头看他,反抓住他的手臂,连着衣服一起抓住他的手臂。
“你不一样。”她说。
哪里不一样?这又是骗他的。梁风看了眼她的手背,那微突的筋骨,深刻感受到她的手劲,道:“摸我一下一千钱,我可比你贵重多了。”
“还有,你的妆坏掉了,你自己弄坏的,可不许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