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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书》(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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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说的,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

于是他不想。

可是念头会自己冒出来。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快要觉得不能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不能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了。

回到王府往床上躺着,周围静到杀耳朵。梁风立马离开卧房,寻去了老李的房间。

在薄塌上坐下,梁风便道:“金絮与我生疏了。”

李晟听见倒是奇怪了,“金姑娘何时同您亲近过了?”

梁风被老李开头这一问弄得窒息,这完全是个和对男人装模作样同级别的深奥问题。

李晟穿着一身将要入睡的衣裳,脱了鞋袜道:“您还是会对金姑娘的行事有要求,您希望金姑娘照着您的期待去做事。”

“没有。”梁风果断摇头,“我希望她随心而行,别管旁人那么多。”

“那您也在旁人之列吗?”

他张嘴想答却愣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您同她是这么说,您同自己也是这么说?”

梁风闭嘴。当做没有听见,再自顾自说道:“我还没有早些反应过来,非要等到她又是凶我又是打我的时候才意识到。”

“金姑娘打您啊?”老李愕然。

“对啊!”梁风告状:“不是我小气,她就是打了我。”

老李捋须,“您是没想到她把您当作了旁人。”

“她还要与我算账。摸一下五百钱。”

“您为何要摸她?”

“不是我要摸她,在她看来摸一下衣服也是摸她了。”梁风展展衣袖伸给老李看。

“然后我和她说,摸我一下一千钱。”梁风道:“我的意思是,她不能和我算账。”

李晟捋着胡须沉吟认同点头。

梁风却忽然想起来,从前金絮藏在王府里的那段时间,他每次回府常常和她说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同他讲。实际上,以他一月不一定回府一次的间隔,她即便有什么话想说,等见到他,情绪也都过去了。

轻轻淡淡的愧疚在心里浮上来,盖过了告状时的底气。

“是我忽视她了。那句话在我这里也是没有作数的。”梁风自己念道。

“金姑娘未必不能理解。”老李收腿上榻入被窝,索性道:“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不说金姑娘,至少您在我这里,您是可以随心而行的。”

老李又道:“不过,您也要有所准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与重视从来都未必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在看得到结果时想想自己最初为什么愿意重视她。”

为什么愿意重视她?梁风反问:“什么样的结果?”

“有好有坏,这就不易知了。”老李拢拢棉被,劝道:“王爷,睡觉吧。”

梁风不是很明白,不过没有同等回报这个事情,他十几岁时就知道了,老李的提醒他并不十分在意。也就是抱怨抱怨的意思,何况老李站他一边,说了他想听的话。

梁风呼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冯棹台开始宿在宫里。梁风进宫便更换燃到屁股的蜡烛。

储的钱越积越多,已经难以每日清点,冯棹台发起愁来。梁风提议要么每隔三四日才清点一遍,要么按箱数清点而不是按每贯钱清点。

清点方式已经由最初的每枚计数改为了现在的每贯计数,若要再改为按箱清点的话,冯棹台不愿监管放松,有些犹豫。

梁风听说游照同在京没找着尚未受粮价变动影响的区域,已经准备将捐资送来了,到时候不管冯棹台怎么想,放宽清点钱币的方式都是必然。

冯棹台看起来心情不好。

又收一个太监送来的一笔钱,这日午后,夏培带着人来,以皇帝口谕,调走了梁风手里现存的所有捐资。

夏培的说法是,皇帝缺钱了,调用这笔钱再投入市面,继续购买低价粮。

这一下解决了冯棹台的燃眉之急。太学学生开心了。

夏培指挥下人一箱箱抬走捐资,大殿变空了。

冯棹台目送夏培抱着拂尘的身影离去,道:“这夏培,在太监最早送来捐资的一批人里。”

“怎么了?啥意思?”无端端一道提醒,梁风眼皮要跳起来。

“没什么。”冯棹台摇头一笑,“官员卖粮食,越往后卖的价钱越低,要卖的粮食就越多。为了少亏些钱,多数人都抢在前头卖粮,夏培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怎么了?”

冯棹台淡淡着道:“相府官员送捐资的顺序是在游相安排之下的,官位低的靠前卖,官位高的靠后卖,大官富裕,更承担得起这样的亏损。”

梁风想了想说:“这能说明太监比较自私?”

“能吧。也或许不能,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冯棹台看看他,问:“王爷对游相怎么看?”

“游照同?”梁风摇头,“不怎么看。”

他对游照同的了解仅限于,梁戟起兵前曾安插在朝廷的眼线就是游照同,游照同两面三刀地待在他大哥的朝廷里。

冯棹台听了没说话。

梁风没兴趣谈游照同,更关心:“丞相有多富裕啊?”

“很富裕啊。”冯棹台都不用算,直接道:“大周丞相月俸是二千石,一年就是两万四千石,按如今正常市价,每石粮食八十钱算,丞相年俸总共是一百九十二万钱,取其三成,是五十七万六千钱。”

梁风沉默一会,才说:“好多钱啊。”

“是啊。”

第二天,他就见到了这五十七万六千钱。

相府车架载着钱箱,由游照同亲自送来。

三辆车,为了方便装抬,钱箱都是用的小钱箱,两人便能合力抬起,总共二十箱。

下人们搬东西,游照同支开冯棹台,单独来找梁风说话,上来便道:“应和王殿下,近来可好?”

亲自着车送来,梁风肯定游照同有话要讲,便应:“还好。”边说边打量这位丞相。

游照同应当比梁戟稍大几岁,一副典型文人身子骨,不算弱但也不结实,肚子的肉松松垮垮,脸上神情内敛平静。

游相开门见山道:“高公公送到您这的那对羽殇,可容我看看?”

梁风一愣,疑惑起来,“您要看那对杯子?”特地来他这里就为了看对杯子?看杯子干什么?

游照同没回答,目光沉静地与他回视。

梁风很不耐烦应对这种眼神,久居丞相之位的人就这种作风,又要看又不说话,只等着他猜,鬼猜了。

“无所谓,看吧。”他拿出钥匙,领游照同进大殿深处。

打开盒子,游丞相对着杯子仔细端详片刻,才道:“确实不易分辨真假。”

“还要辨什么,这是真的。”

游照同颔首,“两对羽殇皆为黄玉制成,都可说是真的。”

“这杯子怎么了?”

话出口,梁风发觉不对,游照同怎么知道这杯子有两对的?想把话收回已经晚了。

游照同看向他,似乎思索他的话。

梁风被盯着,越看越不对劲。脑子里飞快地回溯成为监币使以来做过的所有事情,有没有哪里有疏漏。

一个个画面飞快掠过,他却抓不住重点。游丞相眼中的审视是他已经几年没有复习过的直冒冷汗的感觉,梁风紧张起来,他宁愿是被金絮这样瞧着。

游照同缓了脸色,道:“应和王这是打算站在宦官那边了?”

宦官?梁风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好像默认了他知道点什么。

脑子里掠过画面的速度更快,他轻易不敢回答,只能猜,然而猜半天猜不着。

心跳快起来,越发紧张了,他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因为皇帝绝不会允许他结党营私,说错了话难以承担后果,梁风选择以字面意思理解,否认道:“我谁也不站。”

游照同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收回目光道:“如今宦官干政,哪怕并未打算对付,很多事情也避不开了。”

视线的封锁解除,梁风手掌松了松,脑海的画面停止放映,转而思索游照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既想置身事外,又为何将羽殇的事情告知予我?”

梁风这下肯定游相误会什么了,瞪大眼睛否认:“告知什么事情?我什么也没有和你说过!”

游照同隐约一怔,一言不发,仔细看着他的脸。

眼前突然出现金絮的浓妆,和游照同的脸重叠,出格的情绪当即收拢,梁风慢慢将瞪大的眼睛缩回,脸上边边角角不由都规整了。

游照同身子微动,看了门外一眼。梁风跟着看去,见门外是清点钱箱的冯棹台。

他还没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游照同便一揖,同他道:“与匈奴作战在即,请王爷安心备战。监币使一责,劳您多费心了。”

说完便十分利索地走了。

人走后,梁风和冯棹台说了游照同刚才的问话,冯棹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学生们数完了钱,梁风才发现游照同是送了整数来的,总共六十万钱。

事情处理完,夜还未深,梁风策马离宫,去找金絮。

骑入来福街,街两面店铺灯笼高高挂起,梁风一边盯着温柔馆的方向,一边规避行人。

然而这次却不像从前每次隔着半条街都能见到盛亮的烛火,今夜街头那块地方似乎格外暗淡。

他愣住,靠近后慢慢勒马停了。

房舍漆黑,门匾映着旁边店铺照过来的烛光,门口没有向他招手的姑娘,也没有送到他身上的眼神。

温柔馆今夜未开馆营业。

大门贴着告示,馆主说歇业几日,具体复业时候未定。

梁风在那告示上看了两眼,去到温柔馆侧面,纵身上墙,一看,寝楼也是烛火全熄,庭院见不到一个人影。

他跳下,径直穿过庭院去她房间。

门锁着,梁风直接拍门,小声喊:“金絮,你在吗?”

里面无人应门,一盏烛光都没有。他呆了呆,大声喊:“金絮,你在吗!”

里面还是静悄悄的,一丁点动静都听不见。

梁风四处环顾,围着庭院和寝楼绕圈找。今夜月色很好,照得庭院发白。夜风吹过空荡荡的石子路,吹开黑色的树影,除了树叶沙沙声,目之所及见不到任何一道人影。

歇业也不会见不到一个人,温柔馆的人仿佛全都消失了。

梁风一颗心落下去,低头看着地面,看见自己影子覆在枯树枝的路上。

脑子里回响游照同白日里说的话,忽然产生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很不好,梁风回到金絮房前拍门,“金絮!金絮!”

没有人回答他,他很肯定没有听见第二道呼吸声,这里没有人。

梁风扒着门缝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

他双手垂下,原地站了一会。

片刻后走去庭院的砖桥,走到桥中央,看看桥下的池水,记得这里是上回金絮跌进水里的位置。

她似乎很喜欢这座小桥,有好几次看见她坐在这里。

梁风背对池水坐到桥墩子上等着。

空想时,脑海里莫名出现一个在记忆深处的模糊画面,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哭,旁边灶锅内是他够不到的粥,母亲不知去了哪里。

他低头看着手指,看看衣摆或者鞋子,或者抬头看明朗的夜空等着。

等到天快亮,还是不见一个人影,不听一声响动。早已经宵禁,她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

临上朝前,梁风决定不等了,留下一名暗卫监守温柔馆,再骑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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