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六九)
不能对鲜血感到麻木。
两马相遇,梁风横向砍出一刀,被匈奴首领侧身躲过,并斜刀袭击梁风大开的面门。梁风改刀竖劈,以攻为守。
对方断了手臂,痛苦混合着狠厉,攻击技巧较为生疏欠缺,但力气够足,又有疼痛的加持,只顾攻击,全然不躲闪,闪避交给了身下的马。
匈奴的骏马有灵性。
梁风数次攻击落空,全因对方的马会自己寻隙冲击和躲闪,他屡屡不中。
通过旗帜判断,匈奴战损达到三成,首领没有撤退的意思。匈奴这是背水的一战,梁风同样狠着心,他必须要赢。
他的马也有灵性,虽不善于躲避,却善于猛攻。
梁风劈刀再砍,誓将敌方首领逼下马。
他控马前跃,见对方将要反击时身子一歪,夹腿斜挂在马鞍上,用刀尖挑起地上一块石头,击打敌方首领背后一名落马的敌方小兵。
敌方首领被引走注意。石头击出,梁风反手抓着马鞍将身体旋转一圈上马,那被击中的小兵跪地倒下,无意识抓了一把,抓到敌方首领战马的尾巴。
战马受惊人立嘶鸣,梁风趁机从侧方攻匈奴首领肋下,意图再断他一臂。
匈奴首领大吼一声,腋下生挨梁风一刀,用力夹住了,刀势透过铠甲冲击身体,匈奴首领吐出一大口血。
梁风抽刀不能,匈奴首领横砍切去他的刀,回刀时朝梁风脑袋平削。
梁风低头,刀锋在头顶划过,头盔摩擦出火花。
这一下身体往前倾了,匈奴首领用变刀改挑他的头盔。梁风越发往前躲,贴近了对方的马,索性冒着被挑去头盔的风险,刺击对方战马。
刀尖刺破的鲜血糊湿软甲,敌方战马受击大惊。匈奴首领当即松腿甩刀,趁梁风还未归正身体时,弃马前扑抓住梁风的脖子,脚在马背上借力,带着梁风一起跌下马匹。
梁风的头盔在沙地上重重一砸,被砸得头晕眼花,脑中一阵耳鸣。
一旦跌下战马,四周的骑兵跑动攻击随时容易发生误踩,梁风的马在他周围着急地来回踏步,帮他挡下了其他骑兵。
匈奴首领独臂撑身压制梁风,拔掉头盔,赤手空拳朝脑袋上打。
匈奴首领拳头硬度极大,一拳打上,感觉眼球都要碎掉。梁风双腿和腰腹被死死压着,眼中逐渐充红,手里还握着刀,一手反制拳打,右手横刀割喉。
断了只手的人还能打得过他?
匈奴首领后仰躲开,梁风立即翻身反压制,准备再次割喉时后背遭受重重一撞,是敌方首领的马朝他背后踢了一脚。
梁风差点吐血,血没吐出来梗在了胸膛里,匈奴首领大吼着又要反击。
梁风也不躲,死压着对方的身体,双手握刀在脖颈的盔甲缝隙处用力一割。
一股鲜血极热地扑来,扑了他满脸,热得他快要一哆嗦,眼前的世界变得鲜红一片。
一刀割完,他再割一刀,骨骼破裂的声音在喊杀声中异常清晰。
匈奴首领的战马狂躁起来,梁风起身冲过去,在这畜生人立时穿刺腹部,压下刀柄直接剖开。灵性的骏马流出了肠子。
梁风翻身上马,大声喊杀!
杀人热血,尤其是在击杀匈奴的时候。北境苦寒,气温低,只有杀人,在被活人体内喷涌而出的鲜血覆盖时能感到片刻的温暖,梁风现在觉得很热。
高空的秃鹫不再盘旋,俯冲而下啄食腐肉。
夺城很快,收割很快,杀人更快。
梁风杀小兵,杀战马,杀死所有非我方的一切。
直到站立的人多数为我方,梁风下马,为剩下还在试图起来再战的敌人补刀。
很多匈奴人跑了,朝着更北的地方逃跑了,其中定有向本廷求援的人。
脑中的鸣响越发尖锐,梁风喘着气环视战场,清扫残余,也要确认我方还有哪些队伍活着。
他看那些还站着的人,也看地上。残缺的尸体有很多是他有印象的,他见过的。
意识逐渐变得恍惚,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刀拳,好像疼,好像不疼。他四处翻捡弓箭,射杀逃跑的人。
“将军!”
有人喊了他一声,梁风扭头一看,隔着人马尸山,一名年轻的小兵,握着断裂只剩一半的刀,脸上滴着血望他。
底下有的小兵喜欢在一仗接近结束时确认一下自己的将军还在不在,梁风说不出话,只回视,示意自己还活着。
小兵攥着只剩半截刀刃的残刀走近,梁风收回视线,留意周边残兵逃散情况与我方战损人数,眼球突突地痛,准备发射信号弹收拢队伍。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梁风听见了比鲜血更浓厚的呼吸声,他想是唤他的小兵有什么话要说,一转身——
噗嗤——
残刀透过铠甲没入梁风心口,他愣住了,眼前在他心上插刀的小兵实在是一张没有印象的脸。
本就逐渐模糊的意识成了一团漩涡,眼中看见的事物忽然消散,出征前见过的人纷乱浮现。
疼痛袭来,梁风眼神骤然凝结,强大的怨恨没顶而至,冲散了模糊的漩涡。
他一把掐住即将逃跑的小兵,脚底软了,扑制着小兵一起跌倒在地。
梁风举刀要杀,因皮肉狰狞,脸上糊住的血液干巴崩裂,看见的景色全部变成红的。脸不认得,但身上的铠甲认得。
他持刀的手举在半空,落不下去。
小兵发狠,用尽大力推开他,起身要跑。
梁风无力撑住身体,被推倒在地上,胸口的刀柄一震,心脏痉挛的疼痛令他意识空白了瞬间,全身仿佛有根筋被绷紧弹了一下。
一道飞箭快速射来。
还未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兵,额头正中箭支,两腿一蹬,直接躺回去死了。
梁风动不了头,努力斜着眼睛去看,认出射这道飞箭的人是皇帝新安插在军营里的人。
这人十分着急地冲过来,嘴里喊着什么,梁风听不清了。
死得够快,走马灯都来不及走不完。
......
中间似乎有醒过,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看清。
......
想要努力去看清时,听见了李婶的声音。他想动,没动成。有什么压住了他的手,好像动成了。
......
身体忽冷忽热,有什么东西在擦拭全身。梁风睁了眼,感到持续的温暖。李婶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中,他没有反应过来。
......
他睁开眼,感到身上的温度很适宜,能察觉到手指的弹动。
意识清醒后的一刻,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自己睡了很好的一觉。
放松的身体每一寸皮肉都紧贴着床榻,原来放松可以放松成这样。身体能够和床榻融为一体。
疼痛慢慢浮现,唤醒了意识与思考。
他没死。
既希望他打胜仗,又不希望他活着回到京城。
这是皇帝松口的原因吗?
如果不是李婶,他已经死了。
思考加剧身体的疼痛,他说不出话,伤口不止胸口一处。
李婶说,很险,刀口再往下一丁点他就没命了,而且治疗很及时,那个送他来医治的人很及时。
全身都疼,有些是伤,有些是李婶施针的孔。梁风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双臂使不出力。为了便于施针,李婶应该喂他吃过某些松软肌肉的药。
越动不得,他越是想动。想出去,梁风眼睛死死盯着营帐的入门处,双手再身侧尽可能滑动,试图一点点挪下床沿,动作牵扯胸口的伤愈发疼痛。
疼痛令大脑发冷空白,眼前的景色又变红了,只想起身坐起来冲出去,看看军营还是不是他闭眼前的样子。
心痛加剧,梁风浑身冒汗,喉咙里干得几乎开裂,脑袋立起来扯到伤口仿佛又被扎了一刀。
李婶赶忙放下手便物事按住他,“我知道的,但是你还不能动。等你养好伤了,随你怎么处置想害你的人。”
梁风说不出话,他不是想出去,他是想撒气,他不想撒气,他想出去,出去看一眼。
“别哭。”李婶擦他脸上的汗,“你还要活着回到京城。”
梁风听见了,没听进去。手掌紧紧攥着床沿的被单,睁大眼睛看着李婶,希望她能扶他起来,嘴唇都在用力,一个劲儿地把头往床外伸。
李婶取一枚针,扎在他肩颈处,缓缓旋针推入。梁风脑子里某根筋一凉,全身松开躺下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冷静了很多。
帐子里十分安静,马蹄与刀剑喊杀都听不到,他被隔绝了。
李婶说,军中大部分人前去追击匈奴本廷,他被留在了固阳县,已经过去了五天。
他无法坐起,李婶一点一点喂他喝药并告诉他前线的情况。
带兵的人是皇帝的那两个人和楚通,进攻势如破竹,十分顺利,因匈奴主要作战力量都在与梁风的那一战中损失了,本廷留守的士兵极少。
梁风沉默地听着,断断续续睡觉。
是要杀他,若真死了,便死了;若没死,便借养伤转移兵权。这比用捐资一事调开他再转移兵权要实用有效得多。
过了两天,身体恢复点力气,他趁李婶离开的间隙用力撑身坐起来,这一坐,一眼看见营帐角落挂着他的铠甲。
静静地挂在角落,没有被清洗过,各处部位遍布刀剑划痕,还沾着血迹。胸铠的心脏部位裂开了一道半个巴掌大的口子。大口子覆盖着一条浅痕,刺杀他的小兵就是对准了那道浅浅的划痕,才把残刀刺进去。
梁风却看着有些不对劲,也不动了,呆愣愣看了很久。直到李婶端着药粥返回,他让李婶拿来那件胸铠给他看。
单单一件胸铠都沉重坚硬,他此刻拿不动,李婶也拿不动,挨着他放在床榻上。
白铠沾着干掉的鲜血,像一块干涸硬挺的血肉,看着很陈旧了。梁风仔仔细细观察每一处细节,看着大裂口周围的小裂缝。
这件胸铠的护心部位被打薄了。
他反复翻看,确认心脏位置比其他部位要薄一点。厚度一致,是铠甲内里空了一层,不是实心的,更容易被刀刺穿。
从前每回剿匪后返京,都有人负责修复全军铠甲。他的这幅铠甲是皇帝赐的,皇帝曾经单独为他修复过铠甲。
这是,说是什么寒铁打造,坚不可摧,如果不打薄,区区一把残刀恐怕刺不穿。
回想自己穿着它时,每一次都觉得很安心,因为它足够坚固,足够可靠,但没想到它有一日不堪一击。
心脏疼得厉害,梁风将脸上的五官搅成一团。
李婶擦他脸上的汗水,“疼得厉害的话,吃点止疼药吧。”
梁风摇头,不想吃药,问道:“中原......没有信件寄来吗?”
李婶摇头。
梁风沉默下去,他想给京城里的人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