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一笔
他一睁眼就坐起来,头痛得要炸开。
陌生的房间,没有熟悉的人。梁风用力睁眼,脑子迟迟反应不来。
模模糊糊穿鞋,看见床边的夜壶,他撒了泡尿从窗户跑了出去。
跳到屋顶上才想起来这里是温柔馆,他回头看,庭院廊下看不见人,整个馆陷在一片入睡的静谧中。
梁风回府。午前的风一吹,日头下的景色相当清晰,隔着两三重屋脊看见挂着白幡的安分王府。
他跳入府中,甫落地,看见殿内一个大奠字,和奠字下静停的灵柩。
梁风知道母亲的确是死了。
后事在王府办。棺材旁的李晟一宿未睡,连夜操办,代替梁风守了第一夜。
梁风走进去,手掌轻抚棺材,冰凉死寂的木头没有任何回应给他
他沿棺身顺抚下去,走两步停住,道:“大了。”
老李没有回答他,仿佛在停灵室内活人得不到任何回应。
走了一条不适合她的路,连死后的棺椁都不合身。梁风不明白,“为什么?她想要的一切都没有得到,为什么?”
老李回答他这个活人:“已经得到了。她知道,只要离开你,就能把得到的一切牢牢抓在手里。”
“我连她的命都抓不住,我能抓住什么?”梁风想哭,根本的悔过是他没法完成她的期待,所以她失望了。
“我要进宫。”他道。
李晟起先没说话,片刻才道:“宫里恐怕正闹着,昨夜出事时,前匈奴可汗没走,知道了这件事......”
“我要进宫。”
老李叹气:“洗漱吧,沐浴更衣再进宫。”
梁风换了丧服,脸也不洗就进宫了。
他有刚刚荣获功劳的将军令牌,还有恒帝梦中亲授的安分称号,守门宫人并未阻拦,顺利进宫。但是仍无法携带兵器。如果昨夜佩了刀,皇帝已经死了。
直到皇帝寝殿外面,遭到了夏培的阻拦。
“陛下昨夜饮酒过量,今早醒来头痛非常,尚在就寝,早朝都免了......”
“把他给我叫醒。”
夏培尴尬地看着他,梁风道:“你不叫,本王亲自叫醒他。”
夏培便要进去,开门的瞬间,梁风一脚把门踹开,夏公公发出一声嘹亮的惊恐声音。
梁风直入内殿,看见斜椅在案榻软被之上的皇帝,穿的并不是寝衣。
皇帝宿醉后的目光向他重重看来,“放肆。”
“我没有哪一刻这样厌恶你。”梁风对皇帝居高临下,目眦欲裂,“是你逼死了她!”
“对于你母亲的死,朕也很遗憾。”
“遗憾?你昨夜还说‘与朕何干’?”梁风握紧拳头,很想打出去。
夏培护着皇帝在身后,喊道:“退下!”
梁风一把掐住夏培的脖子,往旁甩开。然而一甩居然没甩动,这个没根的东西竟扒着床榻死死守在皇帝面前。
“来人,来人啊!”皇帝大喊,连连向后爬退,“她若是被朕逼死,为何会等到现在?为何等到你军功加身,得先帝亲授封号才死?你想明白没有!”
掌心掐力加大,夏培被掐得直翻白眼,梁风盯着皇帝,盯着皇帝一张丑陋的嘴,不断用力,想把这张嘴捏碎。
一片飞刀从暗处急速射来,梁风后倾侧身一躲,掌心松开了。近身侍卫破窗门而入,接二连三,四五人护皇帝,五六人压制梁风。
梁风逐渐被刀剑拳脚逼退,看着不断远离的皇帝,还想不顾一切扑上去,阻拦的剑尖却擦脸挡住他的咽喉。
难怪路上没有受阻,护卫都在皇帝身边备着。
皇帝站起身,试图恢复帝王威严,“你想如何?”
“追封。”
“封什么?”
“富媪夫人。”
皇帝不可思议。梁风看清皇帝眼里的不屑,再次起火,突破刀剑前扑,剑刃割破了他的手臂。
然而宿醉后身体迟钝,前扑的动作慢了一步,三四人转瞬压住他,梁风仰面砸到地板,双刀相交于他的脖子之上,血气漫于寝宫。
《礼乐志》说:后土富媪,昭明三光。是地神,是称赞海内安定的功劳。他在一次收兵回营途中,偶然听人说起。梁风趴在地上,坚持道:“你要在史书里,表彰她的功绩。”
“荒谬!何来的功绩?功绩难道在于把你养了出来?”皇帝气极,手指着他道:“你母亲是早有准备,特意选在了这一天。我朝将军之母于中秋宴时自尽,你当那群匈奴人怎么想?”
梁风的脸贴着冰凉的地板,这是皇帝每日或许光脚走来走去的地方,他想吐。
将军之母在佳节自尽,除了是被人逼得,又怎会死得如此难看。谁能逼刚刚夺取抗匈胜利的大将军,只有皇帝。匈奴人不会甘心服于这样一个内乱的大周朝。
还可能疑心梁风是否会生反心,匈奴人哪怕表面降服,背地里或许会暗暗谋划再反,等待梁风不再归顺于大周朝的时候。
胸膛被压迫,梁风咳气,半咳半吐。
皇帝见他镇定下来,挥挥手,压制他的护卫撤到一旁。
梁风撑地爬起,道:“匈奴人还没走,我能把他们抓进来,我就能把他们放走,有本事你也把我逼死。”
“你是想先把朕逼死!”皇帝怒道。
梁风对皇帝的怒火无动于衷,不止匈奴人,还有那群匪兵,如果皇帝胆子大,那他也有胆子怎么抓来的就怎么放走。
皇帝面色在怒后却有松动,深思熟虑于眼中过尽,袖下手掌收敛,狠狠深呼吸。
“给你母亲追封不是不可,但要镇住那群匈奴,对外说你母亲自尽的缘由恐怕不如你意。至于如何追封,待匈奴人离开中原还可再商量。”
梁风嗤笑,“这种说法,镇的是我,还是匈奴。”
他越想越后悔,宴会上看她看得太少,看前匈奴可汗却看得太多。
他道:“镇住匈奴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他们的面,给打败他们的人最高的荣誉,让他们知道,我的声名和荣誉是踩在他们脸上获得的。”
梁风一步不退,直视皇帝眼中逐渐燎原的怒火。
皇帝从气极变到不可思议。白眼翻回来的夏培战战兢兢,匍匐在皇帝脚边瑟瑟发抖。
皇帝忍无可忍地拂袖,“对外称病,寻常死亡,敛葬从简!至于你母亲的封号,朕要与九卿和游照同商议过后再做决定。满意了吧?”
大袖拂来一身过夜的酒气,梁风也不知闻的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觉得头更晕了,晕得眼花,简直快看见那副睡着模样的母亲就站在自己身旁,和他一起向外对敌。
“‘富媪’的封号绝对不可能,但可求其次,封个‘昭灵’。”皇帝继续妥协。
身旁的母亲消失了,他扭头离开,不再看皇帝。
殿外微风虑去胸膛里恶心的地板气味,听着身后皇帝愤怒拍桌和夏培惊恐的声音,梁风脚底忽轻忽重地离开月台。
下阶梯时余光似乎瞥见一个熟人,好像是冯棹台,可他头晕脑重,抬不起一眼,只管出宫。
到宫外,他与路上行人擦肩而过,跳回了温柔馆。
残留醉意之下控不住力度,踩碎了温柔馆屋顶好几块瓦片。他找到刚才跳出来的窗户,钻了进去。
房内摆置似乎与他离开时没有区别,梁风忍着头痛再走两步,一头倒在床上。
梦里他救下了母亲。出于忽然而至的心灵感应,敬先马车里的他在与義提醒前就回到了暖阁,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割断了绳子,将跌下来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梦境令人沉迷,比一切毒药都好使。
然而在抱下母亲的一刻,她又回到了绳子上。梁风继续割,然而割下后,母亲再次回到了绳子上。
反反复复,梦境不断重复他抱下母亲的动作。没有一次,母亲能够不再被吊着。
他被饿醒了。
母亲还没救下,他睁了眼,头痛减消,凸显出肚子里的饥饿。
心脏的痛苦在这一刻达到顶峰,甚至超过皇帝丑陋嘴脸带来的厌恶。
对母亲逝去的悔恨与痛苦抵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饥饿居然打断了他对母亲的拯救。
梁风埋在被子里哭,旁若无人地大哭。
床榻边坐着的金絮什么也没说,沉默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
醒来连水都没喝,哭不了太久,他很快没了气。
梁风想把自己闷死。一只手拨弄他闷气的棉被,拨出他的脸来。他被迫看见在床边坐了不知多久的金絮。
“我不明白。”他急急抓住她的手臂。
“吃饭。”她道。她冷漠地说。
梁风拼命摇头,“军功的尽头是我娘死亡?我不明白。”
“她舍弃了一切,舍弃了我。我与她是共生的,她不在了,我在皇帝手下也活不了多久。”
她同样摇头,“这不是共生,也不是舍弃。你的安危是她活着才需要顾忌的。她很清楚,只要她死了,没有人再能威胁你的生命,你往后余生的任何事情都能拥有最妥善、最合你心意的自主安排。”
梁风手掌攥紧,不想听见这话,提高音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放弃了。我还没成婚,她还没有抱孙子,明明我过得好了,她也过得好了。你明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他越说越责怪,金絮仍保持着旁观道:“这些是她活着才需要思虑的,她一死,没人敢管你了,你想娶谁就娶谁,想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她让你拥有了反驳皇帝的底气。”
梁风大喊:“我愿意被管着,只要她不死。”
语气是在跟她耍赖了,金絮重复:“吃饭。”
梁风不听,默默地哭,可是眼睛已经干掉了。
金絮也不说话了。她看向梁风飞进飞出的窗户,看向回忆中遥远的火灾,从未磨灭的悔恨再次席卷,她低下头,却注意到梁风泪水混乱的眼睛,眼泪搅乱悔恨,无声的叹气呼出。
“人要向前看。”她道。
“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取决于你还愿不愿意受着委屈。”
他不愿意受委屈,“我为她求了个封号。”
“只是封号就够了?”金絮眨眨眼,低头道:“这没我预想中的坏,匈奴尚未离开中原,我以为朝廷为控制舆论风气,会对外宣称你母亲是有过错的,是负罪死亡,撇清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把你母亲的死归到畏罪自尽的名头上去,让这件事情变得合理。她的死不能影响到大周朝和你的公正,暗中还能压低你的气焰。至于是什么罪,人已经死了,还不是由活着的人随意胡诌。”
梁风抿嘴,睁着干巴巴的眼睛看她,却看见她监视一样的双眼。
“虽然没有这么坏,但现在这样就让你满意吗?她以死换得你一隅,你为她不平,你要造反吗?你要掀翻皇帝吗?”
梁风爬起来,扯了她一把,将她往门外推。
金絮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床榻,还有一床亮晶晶的鼻涕,被他两三把推出了门外。
梁风啪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