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七九)
老李都愣住了,“这些议论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谁传出去的?”
世间的家长里短在茶楼汇聚,吵吵嚷嚷,人情与八卦在这里浓得比战后尸场的血腥气更重。
“不孝。说得也不无道理。”
梁风看着茶桌未擦净的污渍,和老李道:“我要去找金絮,你先回府吧。”
老李叹一气,由着他了。
老李起身要走,梁风忽然道:“等一下。”他伸出双手,“给我些金子。”
带着沉甸甸一兜金子,梁风站在了温柔馆门前......相隔三家铺子的墙角处。
看着大日头低下十分安静不热闹的温柔馆,没有夜间烛火加持的浓墨重彩,看起来像卸去妆粉,但是被妆粉腌入味,卸去了和没卸去是一样的一张脸。
这会估计还没开始营业,梁风偷偷跳上前馆的瓦顶,找到他的房间,吊在屋檐下,踩着窗台外伸的护栏,悄悄开了一线窗缝。
里面很安静,而且很整洁。
他从窗户钻进去。翻身的动作令兜里的金子叮当作响。
其实房间留不留也没什么要紧,散席又不是不能坐一坐,不过是个容身的位置而已。
正因为还没营业,他得先占了。
房间里是每日接客前的样子,铺好的床铺、摆好的茶盏杯具,弥漫一股香气。不过他看出一些不同,哪里似乎空了许多,少了些饰品。
梁风打开大门,探身出去,楼下只有一两个丫鬟在洒扫,没有别人,窗户都开着,光线很足。
洒扫的丫鬟不抬头,没有发现他。梁风耐不住这寂静,想着要不要去庭院看看。
这时前馆大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几个男人的脚步和喊话的声音传来,丫鬟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查看。
不会是有什么事情找上温柔馆了吧,梁风留一会,说不定有忙能帮上。
很快,丫鬟领进来三个男的,其中一个是平民小贩打扮,另外两个是街上巡逻的卫兵。
梁风觉着不太对,什么事情把卫兵招来了。这三人却在进门后同时往他这个方向看来。
三人看见了他,卫兵们还没反应,那个小贩立即指着梁风道:“就是那人!”
丫鬟们也抬头看,瞧见了他,面色大惊,一名丫鬟匆匆往后院跑去。
那小贩手指着他道:“官兵大人,我刚才就是看见这人从这房子屋顶翻窗进去的!”
梁风一愣,官兵大人厉声喝道:“给我下来!”
居然会被路人发现举报。
梁风只好从楼上下去,不想因为这事惊动金絮,丫鬟估计就是去找金絮了,他身上没带令牌。
一名官兵对他上下打量,喝道:“看你人模人样,居然私闯民宅?!”
“不过是座花楼,为何翻窗进来?”另一名官兵道,眼神在梁风脸上一转,有些疑惑。
“我......”梁风有些尴尬,“我认识这里的馆主,不是私闯。你们......”不认识他吗?不应该啊,还以为刚才是在楼上没看清......
“等屋主人来了,当面对峙,看看她认不认识你!”官兵喝道。
梁风只好无言地听话。这是他教的,是他告诉底下士兵巡街时,遇到心怀不轨的歹徒,先亮出武器并进行言语恐吓,恐吓的关键之一就是音量要大,见对方有逃跑的意图再进行武力压制。
于是他很乖地站着。
没等久,金絮就来了。
她脸上微微困倦,这会才刚过未时,看起来是休息中途被叫醒,头发都没梳,简单套了件外袍。
官兵指着梁风向她道:“你是屋主?这人方才从你屋顶翻窗进来,被街上好心人看见了,叫来我们察看。”
金絮散漫的眼睛幽幽看来,梁风心里一紧,老老实实地站着。
好心人大声提醒:“你这大馆子小心有歹人潜入啊!”
金絮微微皱眉,“犯蠢进来?”声音听起来却不像被打扰睡觉的样子。
梁风小声纠正:“是翻窗进来,不是犯蠢进来。”
“闭嘴!”官兵冲他大喊。
另一名官兵始终看着他,逐渐看出点异样来,表情大惊愕地打量他。梁风偏偏脸,这时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认出来了。
金絮往他这边走了点,对官兵道:“官兵大人,我认识他,他不是歹人,翻窗进来只是翻着好玩的。”
她歉意地笑笑,“抱歉抱歉,一点小事劳烦你们了,午时燥热,这点小钱拿去喝凉茶。”
梁风在她身后侧面默默看她的脸。金絮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钱袋,梁风赶忙把一兜金子递过去。
她掏了两粒小金子递给官兵和那好心的小贩,“您见笑。”
接了金子的官兵若有所思,“这不止喝凉茶吧?”
另一名官兵夺了金子,转而给旁边的小贩,比金絮更赔地赔笑道:“既然你们认识,那我们也不会往外说的,走了走了。”说着,便推着同伴走了。
小贩巨大地受宠若惊,谢天谢地地走了。
人全都走完了,金絮面无表情地转脸看他。梁风低头看地板。
她抓住他的手臂,扯他往前馆大门外走。
梁风顿感不妙,在踏出门的一刻,大喊:“你不许赶我走!”
金絮好像没听见,不顾他的大喊,出到门外回身把大门关上,然后操控他的两只手掌,握住门环,向外一拉,门开了,她再抓着他往里走两步。
两步走定,金絮松手抬头问:“懂了吗?走大门就是这样开门走进来的。”
梁风垂手讷讷不敢言。
“没懂?还要我再示范一遍?”
梁风连忙旋风摇头,“懂了懂了。”
金絮不再理他,扭头朝前馆后门走去。梁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金絮很镇定,脚步不停,问道:“我要补觉,你是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梁风一诧,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先自己摇成了旋风。
走到后门,金絮开门就进,梁风忙道:“这几天,我以为你会去找我,你没有......”
门啪地在他鼻尖前关上,也堵住他后半句话。
有些问题想问她的,想问她有没有受到最近舆论的影响,是不是很忙,有没有他能帮忙的。可是她要睡觉,睡觉是很要紧的事情。
梁风沮丧地低头,周围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低头看见腰上挂的一兜金子,这是他想续两个月的金子,没来得及给她。
门唰地开了,金絮掀掀快睁不开的眼睛,无奈道:“我睡会儿,醒来再和你说。”
门啪地关上。梁风悦了,握握手掌,对着门说:“那你先睡啊。”
他贴着门缝瞅,啥也没看见。他扒门听一会,听见渐远的脚步,心里松了口气,到厅堂找个就近位置坐下,等着。
从坐着等到躺着,梁风发呆,看着天花板发呆,头一次察觉温柔馆这么空旷寂静。
余光瞥见后门位置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他偏头一看,是个印象不是很深的小姑娘。
小姑娘悄悄看他,小心翼翼道:“我想来找你玩,阿絮姐姐说你很随和,可是我有些不敢。”
梁风不同意,他有什么可怕的,和气道:“你想和我玩?”
小姑娘点点头,向他走过来。
身边有了些吵闹,梁风坐起来,“你想和我玩什么?”
“刚才是你被官兵哥哥骂了?”小姑娘上来就问。
“......那不是骂......”
“你不要打扰阿絮姐姐睡觉,她被打扰了可不开心了。”
梁风想了想,确实。
“对不起,我打扰你的阿絮姐姐睡觉了。”他认真问:“你想和我玩什么?”
小姑娘抿抿嘴,难为道:“好吧,我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刚才在和火蓉姐姐踢毽子,结果毽子不小心挂到树上去了,拿不下来。”她丧丧的,“你能帮帮我么?”
“我去看看。”梁风起身。小姑娘顿时欢快地在他前面领路。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问。
“我叫凝荷。”
“多大年纪啊?你看起来很小。”
“年底十五岁,不小了呢。”
凝荷领他到了庭院,院子里意外地人多,三三两两的姑娘坐在一处各种谈天。
梁风跟着凝荷走,有人领着比他翻墙私闯要好,一边四处看看,原来她们都爱在庭院玩,人多虽多,凑一起说话的声音却不算大,应当吵不着金絮。
“你们在这里,怎么阿絮还在睡着?”
“阿絮姐姐每日睡得比较晚。”凝荷掰着指头说:“她每日睡前都要看账本,看房间里的人安置得怎么样,还要和孙姨说话,是以睡得晚。”
“是这样。”见到她要提醒她睡醒再看账本,夜里光线差,对眼睛不好。
走近一棵大树下,听见了姑娘数数字的声音。
“四十五、四十六......”
凝荷领他到了一堆人群里,火蓉正在踢毽子,其他姑娘围着火蓉数个数。
火蓉跳着毽子,撇眼看见他,意外道:“刚才被官兵抓到的人就是你啊。”她转而又说:“果然是你啊!”
毽子掉到地上,梁风无言以对,面对姑娘的取笑不知道说什么。
凝荷扯扯他的袖子,指着树上一根枝杈,“你看,就在那里。”
他抬头看去,树枝上确实有个棕毛毽子。
“这是怎么踢上去的?”
“不是踢上去的,是扔上去的。”凝荷道:“你看毽子旁边有个鸟窝,我想把鸟窝砸下来看看。”
“砸下来干什么?”
“就是啊,人家好好窝在树上,你要砸下来干什么?”一名叫媚秋的姑娘道。
凝荷嘟嘴,“我就想看看嘛。”
梁风飞身上树,轻轻踩着树枝,取了毽子,往鸟窝里看一眼。
“哇~~~~”凝荷惊呆。
梁风下树,递给她毽子。凝荷接过毽子欢欢喜喜,“谢谢你。”
“帮你看了,鸟窝里啥东西没有。”他道。
“啊,”凝荷丧气,“可是明明听见有鸟叫。”
“这下知道了?可别再惦记着人家的窝了。”火蓉道。
“你要一起玩毽子吗?”凝荷问他。
“我不会玩。”梁风婉拒,凝荷再邀:“你玩玩看,很容易玩的。”
其他姑娘到旁边去玩了,梁风捏着毽子羽毛沉思,他没玩过,但他会踢东西。
他松指,随意一踢,毽子咻地如箭一般飞射而出,没入树丛中不见了。
“哇......”
梁风看着毽子消失,还想着怕是会砸到人,就听到了一响扑通入水声。
紧接着一道怒吼:“谁!!!惊了我的鱼!!!”
这是丽姬的声音,梁风心道不好,赶忙去看。
绕过树丛,池面残留毽子入水的波纹,桥上的丽姬举着一根简制鱼竿。
丽姬怒道:“谁踢的毽子?!!”
“抱歉,是我踢的。”梁风歉意道。
“又是你。”丽姬危险地眯眼。
又惹她一次了,梁风很不好意思,但是看不出来丽姬喜欢钓鱼。
丽姬哼哼,不多计较,命令道:“把毽子给我捞起来,别污了这池水。”
“好好好。”梁风忙在草地捡了根树枝,用力将树枝甩进池水里,卷住毽子的羽毛,勾了上来。
“哇!”凝荷惊叹:“你好会捡东西啊。”
“呵,了不起么?”丽姬冷哼。
梁风拧拧毽子羽毛的水,奇怪道:“之前这池水里养了鱼吗?”养没养,忘记了,好像没养这么多。
“还不是你的宝贝阿絮喜欢往里跳,我就在水里头养多几条鱼,省得她去占人家的窝。”丽姬哼哼:“习惯也没个好习惯。”转身去别的地方钓鱼了。
梁风把羽毛在袖子上擦擦,凝荷偷笑着和他说:“我悄悄告诉你哦,丽姬姐姐之所以钓鱼是被阿絮姐姐罚的。阿絮姐姐觉得她有时心性太燥了,想让她偶尔静一静,约定每日钓鱼三条。”
“哦。”梁风了然,“是有那么一点。”
池水另一头的林子里传来姑娘的唱曲声:“高山有灵鸟啊~~群山开红遍啊~~一叶常青哟~~大树息倾鸟哟~~长呀长倾哟~~”
唱曲女子似乎不是中原人,歌声动听,曲调悠扬,但梁风不太懂歌曲,低声问凝荷:“我想去看看阿絮。她在睡觉,我就在门外看一看,她的房间收拾干净了没有?”
凝荷眼珠子滴溜溜,思索片刻,道:“好啊,我带你去看她,但是只能看一眼哦。”
梁风当即往她房间走,凝荷还很兴奋,“你好厉害啊,毽子踢得特别远,还会上树,还会捞东西。”
梁风不咋兴奋,“都是小事,我会的更多呢。”
“我知道我知道。”凝荷大声道:“我听阿絮姐姐说过,你还会打仗,很会杀人。”
梁风张了张嘴,无法反驳。但是很想反驳,心里有个凸起的东西让他翻不过去。
“她这么说我的么......”
“我那是保家卫国。”他辨道,又低下头,“不过说杀人也没错。”
“杀人不好哦,阿絮姐姐说,人命很珍贵的。”凝荷道。
“对啊,人命很珍贵的。”梁风看着金絮房间的方向,“那她有说,她讨厌我杀人么?”
凝荷歪头思索一下,“这个她没说。”
这时,池边那座亭子里传来数名姑娘的呐喊:
“丽姬,你的鱼跳出来了!”
“快把你的鱼抓住!水都溅湿了我的画!”
“还有我的!”
“是么。”丽姬慢悠悠的声音:“我看看......这不是正好,你就在水印子这里画一枝梅花,有梅花才是一幅画。至于你这个......你这画的什么?”
“衣裳!这是我要做的衣裳,画稿都被你毁了!”
“我说这个人怎么没有脑袋呢......”
继而愤怒的控诉夹杂丽姬的警告:“不许打人!”
吵吵闹闹成一团,梁风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想,这样真的不会吵到她吗?
到了金絮房门前,凝荷当先打开一条窗缝往里看。门的位置看不到她的床,窗户才行。
梁风等了一会,才过去凑到窗缝前看。
床榻上一团被子,金絮的脸露在外面,正对窗户,闭目睡着。
梁风仔细地看她,抚抚胸口,胸膛里一股暖流在熨帖。他松了口气,合上窗户,看得不太多,能看到的地方是整洁干净的。
梁风坐到檐下长凳,再次松了口气。
凝荷和他坐一块,问:“你喜欢阿絮姐姐吗?”
“嗯,我很喜欢她。”
凝荷看他,有模有样地打量推测,片刻不知打量出了什么,皱眉问:“你会把温柔馆买走吗?”
梁风很意外,“为什么这样问?”
“有的姐姐们在说。”她的眉毛改为郁郁地皱着,“你如果把温柔馆买走了,我就不知道能去哪里了。”
“你是被父母卖进来的?没有家了?”
“是啊。我是徐娘养大的。”说起这个,凝荷语气倒不如何郁郁了,“徐娘想把我养成......阿絮姐姐叫作‘瘦马’的东西。”
“瘦马?”他听说过一点,是长泽以南那边地区某一类女子的称呼,不太了解。
“你看我的腰。”凝荷站到他面前,手掌拍拍自己的肚子。
梁风便看过去,这才发现凝荷的腰很细,惊人的细,最多是他一个巴掌横着的宽度。前面因为她袖子半遮半挡,没看出来。
“是不是很细?这是我小时候用带子束出来的,饭吃的都很少。”
凝荷坐回去,说完停了一会,自顾自想起什么,板着脸和他严肃提醒:“你要是把温柔馆买走了,阿絮姐姐会讨厌你的。”
“我不买,我不想让阿絮讨厌我。”他宽慰低声道:“你还小,以后多吃点,还能长长身体,变胖一些。”
“嗯嗯嗯,阿絮姐姐也是这样说。”凝荷转而一笑。
看着凝荷笑到眼角眉梢的笑,梁风也开怀许多,深一分知道金絮当初为什么要留在温柔馆。
“走吧,我去前面等她。”梁风起身,“她一般睡到什么时候起来?”
“快了,阿絮姐姐多数时候不到申时就起了。”凝荷蹦蹦跳跳地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