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九九)
“那半块已经烧去的旗布只留下画稿。”梁风呈上冯棹台模仿雪姬画出的画稿,“仅看这半面旗帜,足够判断的确是太子的军旗。”
皇帝看着在桌案摆开的所有证据,沉默不语。
夏培在旁边惴惴不安,小腿肚子直发抖。
皇帝扫视所有的证据,说道:“凭这些证据,无法认定屠县的人就是太子。那年你带兵剿匪,随行的人是与丕和与棣,为什么不是与棣?”
梁风拱手道:“陛下,查阅剿匪军报记录便可知,那年太子的队伍曾脱离大部队独自去往牢额边境,说是要遏止山匪与外族勾连,没有经过臣的授令。当时西南群匪散乱,主要的剿匪核心距离宁安县较远,而宁安县靠近西南边境,若是要去一趟宁安县,是需要调出两日专门跑一趟的,而且跑得远了,很难知道过去后干了什么。”
“事后臣问过,太子说是希望抓出山匪与牢额私通的人,路上就已经杀了几名山匪。”当时太子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不服他的管教了,梁风坦言道:“那时臣忽略了一个问题,出征前忘记和陛下确认,行军途中如果臣和太子之间发生意见冲突,应该听谁的。”
皇帝不说话。梁风想到雪姬,再道:“还有,那名想要复仇的女子,在此之前从未到过京城,她能分毫不差地画出这面旗帜,足以说明她是亲眼见过的。”
这句话说服力不够足,但是说什么都好,梁风想为雪姬在皇帝面前说句话。
“与棣那时在做什么?”皇帝问。
“与棣那年是首次出证,行军路上吃了不少苦,一路断续生病,做旁的事情精力不济。与棣当时年纪还不大,知道带兵在外要听臣的话,没有离开过臣的授令范围。”
梁风把话说完:“陛下,太子府邸的账目臣已经查过,没有问题。但是臣不确定太子有没有受到皇后的接济,暗中对大陀县疏财打点,仅凭太子一人的食邑和月俸恐怕很难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再派人去大陀县深入细查,费事不说,去的任何人都容易被收买,不被收买的也容易遇刺身亡,这时最好的做法是查皇后,只看皇帝愿不愿意了。
皇帝看起来不是很愿意信任这些证据,比较偏向太子,不知道游照同知道后怎么打算。
梁风纷杂地想七想八,敏锐地听见殿外响起脚步声。
夏培和皇帝耳语几句,皇帝便挥手让梁风告退。
梁风退出大殿,殿外看见游照同和冯棹台。皇帝叫了游照同进去,留下梁风和冯棹台在外。
他本想留宫等待游照同和皇帝的谈话结果,夏培进殿片刻后出来却说陛下命他们离宫,梁风只好和冯棹台出宫了。
出宫路上,梁风问:“陛下会保太子吗?”
“当然。”
梁风看着冯棹台冷漠的脸,问道:“太子会怎么样?”
“会死。”
梁风不说话了,和情感有关的事情上他向来猜不准皇帝会想什么。即便不夹私心,太子也该为害死全县的人付出代价。
出宫后,梁风留下几名暗卫探听宫内情况,和冯棹台各自回府。
傍晚时候梁风接到暗卫带来李婶的话,说金絮从养伤的住处搬出去了,她身上差一点疤痕没消掉,走得急了些。
真是不让他省心,梁风也急,急着这件事情结束好见见她。
梁风等了一夜,宫内的动静没有传出来。
隔日,暗卫终于打听到消息。
朝会上,游照同主动曝露太子对宁安县的所作所为,引起满朝哗然。
皇帝让太子当朝解释,太子说当时脱离梁风指挥深入边境的宁安县只是为了追击山匪中勾连外族的奸细,不存在杀光宁安县的事情。
当时的山匪中是否存在外族奸细已经难以求证,据军报记录,太子说的追击也没追击出个结果。
皇帝和游照同开始了无止境的推拉。
相府列出梁风上呈的全部证据,提出细查太子这几年借扩张水路航线的事情向大陀县输送了多少钱财,细查东宫的隐藏账目。
太子拒绝再查,表示之前同意安分王和冯棹台查账时就已经说过不能再查第二遍。
三皇子提议,安分王和冯棹台不能再查第二遍,那可以换个人查第一遍,皇兄的意思还是不要忤逆得好。
暗卫无法打听后宫的情况,梁风猜测这时林昭仪和皇后恐怕也在互相对着干。
大概弄情况各方态度,梁风打定主意,暂时不动。
他这时要绝对小心,不能流露出任何想要战队某一方的意思,皇帝不给他安排任务,他决不能有任何举动,这个时候流连青楼喝花酒才是他首要做的事情。
宁安县的案子他能查的已经查了,不能查的也都告诉皇帝了,剩下的就是他们互斗了。
他现在很想知道温柔馆那边怎么样了,她准备怎么处理温柔馆。
梁风让暗卫叫她带话给他,可是金絮完全没有回应。梁风担心她生气了,没有保护好她,三道鞭伤是很严重的。
梁风不停地托暗卫让她带些话来,暗卫说鸨母正在卖馆,她想卖给官府。
梁风呆了一下,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一天迟早到来的。
幸好他在太南也有宅子。他万幸地松口气,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感到庆幸。他真是聪明。
想和她一起过去怕是不行了。梁风让暗卫继续留她身边待命,她卖了馆之后安置好姑娘们,不知道走前会不会和他说声再见。
梁风让暗卫带话给她,她走前是肯定要和他说再见的。他想写折子请旨离京,借着肃贪这件不算立功的事情求个人情。
折子还没写好,皇帝的圣旨来了。夏培抬头挺胸走进王府。
梁风打断计划,跪下听旨。
“近日太子的陈年旧事令圣上深感忧心,急召安分王进宫互诉排解忧肠。”
“排解忧肠?”梁风呆住。
皇帝心情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能怎么办,难道把皇帝的忧肠吃了?吃忧肠不应该是皇帝儿子们做的事情么。
“是。”夏培脸上没有客气的笑容,而是愁眉苦脸,仿佛和皇帝一条心,皇帝的忧思就是大太监的忧思。
朝堂众人互相针对的当口,他不可能拒旨不接,梁风接了旨,和夏培进宫了。
他十分明白,皇帝怕他在这个时候内外走动,收拢人心,要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盯着。
叮嘱暗卫继续留意她的进度,哪怕只是托话,他也一定要听到这声再见。
临到出府,小缃回来了。
时隔数年,小缃回到王府,还带来了金絮送给他的东西。
金絮送了他东西。
梁风撂下夏培,转头去接金絮送他的东西。
小缃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盒,他充满期待地双手接过来。
很大很沉呢。
他兴冲冲打开一看——一支血色玉如意。
玉如意。
怎么说呢。
梁风拿起来细看,如意色泽很好,红得透亮,相当大,有大半截手臂那么长,他能看出来是很贵重的东西。
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字条,写的全是感谢他这些年的帮助之类的客套话。
她觉得他会喜欢这样的东西么。梁风若有所思,她还有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小看她了。
梁风放回盒子里,说不上来很高兴,但也不沮丧,他就是莫名有一点没有被她重视的感觉。
先不想那么多吧。梁风递给小缃,“收着吧,记得和她说声,她离京前一定要和我见一面的。”
梁风跟着夏培进宫了。
这个时候进宫倒也有好处,他有余地打点好雪姬的后事。
他估计冯棹台此刻想的肯定是如何妥善安排好雪姬后事,雪姬的尸身还停留在廷尉狱。她大概没法安然下葬,尸身只会裹张席子扔去乱葬岗,冯棹台为她准备的棺椁都会弃掉。
他要争取的是将雪姬尸身交给冯棹台。无论这个案子结果怎么样,他也算是帮皇帝办了事了,肯定要给点奖赏的。进宫去安慰皇帝也好,不然可能讨不到奖赏了。
进了宫,梁风听到了很多宫外听不到的消息。
几名文臣在朝会上死谏,逼太子说出真相。太子矢口否认,坚持说自己当年除了剿匪外什么也没干。
外人难以看出太子背后做了什么,但梁风感觉到游照同被逼急了。
游丞相在用尽一切方法试图保住大陀县的所有人,并与大陀县丞取得联系,这证明有人在暗中对大陀县的人下了杀手。
游丞相背后如何与大陀县丞联系梁风不得而知,只知道大陀县丞不愿意上京,估计是怕遭遇危险。
皇帝忧思过重是真的,接连几名文臣死谏令史书字缝间挤满了字,压得皇帝透不过气。
梁风看着皇帝被催白的头发,心想如果把皇帝逼死了,又找不出太子的罪名,那太子就成了最大的赢家。
而冯棹台那边,无法再次调查东宫账目的情况下,冯棹台将查案重点转移到了太子这几年为了扩大水路运输而多造的船只上面,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但始终查不出确凿的证据。冯棹台有发现船只甲板的每一块木板中间被凿空了,缝隙足够夹带金片,但是翻遍了所有的船只都找不出金片碎屑,做得很干净。
或许往木板里夹塞金片就是太子向大陀县输钱的途径,但实在找不出痕迹,单凭缝隙无法对太子定罪。
“不是每一趟出海的船都会路过大陀县,因此不是每一趟船都会夹带金片,查这个案子的时机太晚了。”冯棹台同他道。
确实晚了,但凡早一年查雪姬都不会死。梁风不懂查案,给不出什么有效建议,如今只能想着大陀县丞那边会不会有突破口。
他每日都要陪着皇帝,听皇帝诉苦,听皇帝抱怨这几个不争气的儿子,碰不到雪姬的后事,心里无奈,只能寄托于冯棹台争取雪姬的尸身了。
过了两日,文官内似有新动静传出。梁风向冯棹台一打听,有一封信,很关键的信,正在来京的路上。
大陀县丞不愿上京,但写了一封信交给相府。这封信很早就寄出了,可能比白本还要早,在沿路各地辗转停滞了很长时日,最近才突破阻碍进入京畿地区。
大陀县丞在信中投诚,那是一封举报信,信的内容能直接对太子定罪。
游照同看皇帝的眼神变了,太子似乎有所察觉,楚通加重了城内外布防,各城门把守的士兵增多。
梁风整日跟在皇帝身边,难以离开,做不出什么动作。每一次皇帝接收线报的时候他都在旁边,楚通调整巡兵布置的第一时刻,皇帝就已经知道了。
“难道是朕做错了?”
皇帝的后背变得佝偻,忽然说出一句自省的话。
楚通的动作将太子的意图表露得很明显,梁风看着皇帝不断加深的皱纹和白发,在旁边什么也不敢说。
相府派出文官在各城门四处走动,寻找机会接收那封信件。
八月初的一日早朝,梁风参与朝会。朝会刚开始,游照同上呈了一封信件。
梁风眼睁睁看着那封信由夏培交到皇帝手里,他余光偷偷看太子,太子站于首列无动于衷,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拿出信件阅读,看了几遍,信封里面还掉出来两张金片。梁风离得近,看见金片一角盖了个东宫印。
皇帝猛地拍桌站起,手指着太子怒道:“屠县罪大恶极,你该死!”
皇帝年纪还不算老,一声怒吼喊得中气十足,回荡殿内。太子被震慑得出列跪下,但嘴上仍在否认。
“儿臣对大周忠心耿耿,怎可能做出此种伤天害理之事!求父皇明察!”
梁风看着太子脸上眼泪都出来了,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如何令人同情。梁风又看了眼队伍后头的冯棹台,冯棹台举着笏板,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地的太子。
游照同出列道:“人证物证在前,太子罪不可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必须有人为无辜枉死的宁安县百姓伸张正义,陛下当处死太子!”
紧跟着数名文官附和,包括冯棹台。梁风站在一旁不敢动。
皇帝被气得咳嗽,惊了夏培。梁风立马找到话,赶紧道:“陛下保重龙体,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先。”
游照同也跟着他像模像样地说了句关心皇帝的话,众文官没人附和。
皇帝以身体不适宣布散朝,其余还没有禀告的事情留待明日,散朝后单独与太子私谈。
梁风走出朝殿,殿外月台下站着与義和与棣,还有皇后和几名关心事态的妃子。
他需要皇帝指示才能出宫,不想在散朝后和文官过多接触,便独自回到皇帝安排的寝殿,留心关注太子的情况。
皇帝和太子聊了很久,过午后梁风才听说皇帝离开朝殿,太子追过去,跪在皇帝寝殿门外。
太子跪了一日一夜,滴水未进,似乎是希望求得皇帝同情,然而无用。
梁风散朝后独自去看太子。
远远看见太子的跪姿并不板正,上身后仰,微微晃动。
随着他走近,太子立即抬头,见是他又把头低下。
“皇叔。”太子勉强沙哑道。
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像一株打蔫的草根,一双眼睛却很有神,还能再跪。梁风问:“为什么啊?”
“你不懂。”太子抬头,嘴唇的裂纹碰撞加深。
“我确实不懂。”
“与棣是曾经的父皇,你不懂父皇在他身上投注了多大的期待。”
“那又怎样?你到底是太子,与棣比不过你的。你杀死无辜的人就是为了皇帝的宠爱?”
梁风无法理解,“皇帝的期待不值得。”
梁与丕一呵,“有什么不值得,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的皇椅不是由白骨堆成的。”
梁风闻言气极,“你把宁安县的百姓当白骨,那一众文臣也把你当白骨,你若是死了,是你自找的!”
担这一句皇叔,他这个做长辈的也该教训教训晚辈,毕竟冯棹台很难和太子多说话。
他还想说什么,夏培却寻了过来,说皇帝召见安分王。
梁风不管,坚持骂道:“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说出白骨这种话,死了活该!你还敢利用雪姬,骗她去杀与棣!你是她的仇人,你才是她的仇人!”
夏培冒汗,“安分王殿下,陛下还等着呢。”
梁与丕虔诚地露出愧疚的脸,“是,侄儿已在悔过,若雪姬有来世,我会报答她。”
“放屁!她不要你报答,她要你的命!”梁风恶心这副嘴脸,骂完跟着夏培走了,不想再看见梁与丕。
还没缓过气来,跟着夏培竟然到了暖阁。
梁风登时停下,不想再走一步。
皇帝居然要在暖阁见他,刚才骂梁与丕骂得轻了,应该再骂重一点,往死里骂。
梁风狠着心咬牙走进去,哪里也不敢看。
暖阁正中央坐着皇帝,下垂的面部皱纹仿佛重物压垮着身体,皇帝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是朕做错了。”
梁风一愣,还没坐下,这句话尖锐地刺进耳朵。
空旷的房间内飘着这句假话,轻微的悔恨做不到填满这处房间的空白。
“是朕偏心了。”
松垮的面部悲痛地掉下一滴地狱的眼泪。
真是难得,皇帝会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惜这里不是公开的场合,也没有史官在旁边。
和皇帝保持不令人恶心的距离,梁风也悲痛,金絮都快离京了,她的消息一点都传不进宫里来。
梁风越想越忧愁,面上显得和皇帝一条心了。
隔日,皇帝宣布废太子,太子砭为庶民。
多数朝臣反对,游照同和冯棹台反对,砭为庶民不够,太子必须死。
梁风心里没有表情地看皇帝那张老脸,终究感到恶心,悲痛归悲痛,还是护着自己儿子不死。
梁与丕跪了两天是有效果的,居然给自己求来一条命。
梁风不再沉默,一同出列反对,支持太子必死。
皇帝看着下首众人,悲痛的表情逐渐变得冷漠。
太监之间在传,太子屠县的理由是那次剿匪杀的人头数不如三皇子多,怕被三皇子抢了风头。
那是太子和三皇子首次外征剿匪,立功劳很重要,比对方功劳大更重要。
梁风听了厌烦得很,不想留在宫里了,再多待一刻梁与丕没死,他先死了。
在文臣试图再一次集体上书时,皇帝宣布意已决,不顾朝臣反对,对太子的处罚拍了板,文臣没机会再和皇帝拉锯。
连带楚通也遭罢职,部分兵权再次转移。
后宫的皇后或许为了自保,没有一句话传到前朝。
在楚通的兵权全数转移到皇帝的人手里后,梁风以府里人生病为由向皇帝请旨出宫。
皇帝批了他半天,梁风立马东西也不收拾一大早出宫了。
穿过宫门,暗卫当即送来消息,金絮把馆卖了。
她的姑娘们在城内河边开了家铺子,她这段时日就住在那间铺子里,离京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梁风先回府,带上金絮送他的那支玉如意,清早的雾气还没散,骑马赶过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