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一二二)
梁风把眼睛眯起来。
“书被我烧了。”她道:“再去买本《风情稿》来,我记得郑夫子添了句‘安分王望女时,所眸甚大’的内容,‘眼眸’是‘计谋’的意思。”
梁风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以后见朝廷那些人,他得把眼睛缝起来。
“还有刚才宴席上,五公主问我王爷为什么会请我入府做客卿,我说我只是暂住,公主没有细问。”金絮也开始担忧,“郑夫子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出山就要针对你,昏君得怕死了。”
“不知道。”他真不知道。
金絮被这三个字说得也是无奈。
梁风捻捻她脸颊边的头发,“你舒服点了吗?饿不饿?应当不饿吧,晚些时候再喝点粥吧。”
金絮不理他,语气沉重,“我在谢韵面前夸你了,谢韵好像不太喜欢你。为了避免皇帝忌惮,你前些年流连青楼的确是个好法子,但你和谢韵的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干嘛要成。”
“刚才回来路上我想了想,你觉着皇帝为什么十分希望你娶谢韵?”
“不知道。”
“你想一想,我没想明白,可我觉得你和谢韵最好是能成。”她眉头皱皱地分析道:“谢傅年纪太大,御史大夫用不了多久就会换人。丞相如果空缺,则由御史大夫直接升任。皇帝惦记的是下一任御史大夫,也就是下一任丞相。安排你和御史那边的人结个姻亲,皇帝会对你更放心。
“还有的是,皇帝知道你和冯棹台关系好,冯棹台也是御史的人。皇帝很怕,他想给自己做万全准备,他不急着立太子,因为他觉得他还能在皇位上坐很久。”
她灵光一闪,想通什么,“皇帝是不是在培养冯棹台?皇帝会不会想对游照同下死手了?”
不知道。梁风把眼睛眯起来。不过皇帝的确在培养冯棹台。
“你想一想!”金絮快要怒他不争了。
“没事的,皇帝如果想对游照同下死手,以游相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肯定早发觉了。”梁风安慰,“不过这件事情的确让我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隐约?一笔一划摆在你面前了还只是‘隐约’?!”
“那我要怎么办嘛。”
她凝眉想了想说:“在给你送画像的那些人里面选一个最合适的成亲。”
“不可能。”
她目露凶意,“我真是一个会发瘟的人,写本书居然给你带来祸事。”
“怎么想到这些去了,还没祸起来呢,怎么就是祸事了?”
她马上要开口,梁风拦道:“我现在更关心你难不难受,你难受了我会更加难受。”
出门前她抹了点胭脂,漱口之后口脂都被擦掉了,嘴唇有点白白的,面色却红润,梁风看不出她气色怎样。
金絮不说话,梁风低声问:“你刚才和那些女眷站在一起时,心里在想什么?洗个脸好不好?”
她躺下盖被,“没想什么,不和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梁风扯被子,“你把妆洗了再睡。”
她不动,梁风磨她,“你和我说说,你见她们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和凝荷她们在一起时和你刚才在宴席上想的是不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她不想搭理。
梁风琢磨了一肚子,最后问:“刚才宴席上的人有没有歧视你?”
她愣了,没好气道:“歧视什么,她们歧视《温柔新语》。”
他知道。梁风索性站到她面前,向她展示。
“她们是这样的——”他学着那些女子将双手端在身前,巧笑倩兮的模样。
“而你是这样的——”他将双手垂在身侧,像个石像。
金絮稀奇地看着,脸上微微笑了,“你是说这个。”
梁风点头。有没有一点埋怨,有没有一点不甘,有没有一点羡慕,有没有一点愤怒和悔恨,这些他都很想问她。
“风尘女子需要展示,手不端前,袖子就不会遮住自己的身段,不展示不风尘。”她甩甩袖子,不在意道:“我只是习惯了。那些小姑娘哪里见过风尘,又怎么会知道风尘女子是什么姿态,我以前也不知道啊。她们只会在宴席之后,听自己的兄长或者父亲说起,然后才知道,哦原来是这样。”
她坦然道:“你不用在乎这些。我不觉得难受,出事之前有我爹娘,出事之后遇见你,我其实比她们轻松多了。”
幸存者真的轻松吗?从她这些年的成长轨迹来看,梁风并不觉得,她头发都白了,“你也不轻松,前几年我有很多时候不在你身边啊。”
“好了,我要睡觉了。”她蒙头躺下。
梁风没法再说什么,替她掖好被子,她先安心休息。
梁风退出房间,命人上街买了几本《风情稿》回来,这一次认认真真地看。
金絮还没睡醒,他便全部看完了,也的确看见了郑熹丘加的那句说他眼睛大的评语。
很难说郑熹丘写这本书的目的就为了这句话,保不齐还有别的目的,他暂时看不出来。
暗卫送来了新的消息,朝堂文官对《风情稿》的议论风向出现转变。
郑熹丘年纪太大,《风情稿》由郑老门生代为执笔。这些门生都是初出茅庐的文生,在朝堂没有根基,凭借《风情稿》得到了郑熹丘的些许庇护。有文官猜测,《风情稿》说不定是这些新人借以崭露头角的阶梯,郑夫子在为某人铺路。
梁风管不着新人,更管不着郑夫子想做什么,他要做的事情,是得想想该怎么把眼睛缝起来。
最好是皇帝再召见他一次,他眯着眼进宫去。
画像仍然不断送来,数量减少,技法却逐渐走高到偏向写意,有的甚至三两笔画完一张脸,已经无法辨别男女。梁风将画像全部拒之门外。
无法缝住眼睛,他分出的心思想,中秋节快到了。
金絮不愿意出门,似乎也在暗中等待中秋节。梁风陪在她身边,衣服都要黏在一起。
没有画像,王府便没有其他与外界往来的事物。然而中秋小宴过后,她却收到了信件。
梁风起初以为是她和太南那边的姑娘通信,但是慢慢地发觉不对劲了,有时来信一天一封,太南的回信怎可能这么快。
于是,金絮又一次收到信的时候,梁风明目张胆地和她一块看。
“不许偷看。”金絮防他。
“不许防我。”梁风不痛快,又不想真的僭越,站在信纸背后试图透过信纸看穿字迹。
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看见个“林”字,他大脑敏感,浑身毛竖了起来,“是不是林童忆?”
她快速看完折了信纸进屋,用蜡烛点燃烧了。
梁风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防他防成这个样子。
“那个姓林的和你说了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这人是不是在纠缠你!你不可以因为他防着我!”
“我没有防着你......”
梁风不听,“这人是不是向你索要了什么,好大的胆子,敢和王府的人提过分的要求!”
“我不是王府的人。”金絮的脸变肃,“中秋之后我就搬出去。”
梁风听不得这话,情绪一下子高了,“你搬出去干什么?你搬出去是为了找他么?”
“不是找他,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在王府继续住了。”
“无论如何”四个字梗住他的所有情绪,她已经在公主和众位贵女面前露过面,如果往后不想惹上什么事,她确实不好在王府继续住了。
“林公子确实和我提了要求。”她道。
她想说什么,却没说,欲言又止,活像一副被逼无奈遭人胁迫的样子。梁风心头火起,“他提的什么要求!王府没有生意是可以托他做的。他不会是想当官吧?”
金絮居然点头。
梁风惊了,“当官?”这人有那个本事?
金絮无奈地叹了一声,“我再和他说说看,你别急。《风情稿》的事情还在闹,你这个时候不能安排旁人做官。”
这句“旁人”听着有点顺耳,梁风勉强沉着道:“他想做啥官啊?”
金絮沉默着不说话。
“肯定进不去朝廷,我最多安排个末位给他。”
她一怔,“像是徐礼那样的?”
“差不多吧。”最近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府的风向,他此时当真不能做太出格的举动。
“我去和这人说,当了官就好好干,离你远点。”梁风当即出门。金絮立马把他拉住,“等等,你不用出面,我去和他说。”
“这人纠缠不休,你和他说没用,必须由我出面。”
她建议道:“不,你不用亲自出面。这样吧,你帮我写封举荐信,我送去给他,之后他能不能成功入仕,我们也不管了。”
梁风思索起来,不用直接出面倒是可行。
金絮放轻声音道:“你就在信里说林童忆是我的亲友,在我恳求之下为林童忆举荐。你假托我之名,这样不显得你举荐林童忆是出于私心,皇帝不会那么忌惮。”
“亲友?”梁风捕捉到一个词。她愿意对外说林童忆是她的亲友,那说明在她心里,她和林童忆是不可能的。
“我写信送过去,这人就和你两清?”
“对。”
“那你还要不要搬出王府。”
“要。”
“......”梁风掷地有声,“这人再寄来的信件你不能烧,必须给我看,否则......否则十三不会再帮你跑腿了!”
“好。”
梁风写了举荐信,信中仅写明林童忆是他府内人的亲友,年纪渐长却无一技之长,托给谋个简单的差事,赚些钱两。只说差事,不说官职,并且隐去金絮。
写到半路他停笔,这似乎不对劲。若说他府里人没个差事,那只管把人叫来王府当差便是了,又怎么还要向官府举荐。
可是想到金絮那一副遭人胁迫有苦难言的表情,梁风还是写完了,命人将信给林童忆送去。
他得跟一下后续,确认林童忆到底得了个什么差事,如果不妥当,他必须再收回这个差事。
信送出,金絮没再说什么,整日窝在房里。梁风始终留意她身边的往来信件,但这之后她没再和王府外的人联系。
除了李婶从府外为她捎回来一盒雪花膏。
雪花膏她不往自己脸上抹,兴冲冲地往他脸上抹。
梁风任她摆弄,被抹一脸腻乎乎的东西。
“这样白得快。”她道:“白了之后,你也要整日整日担心自己是不是气色不好了。”
“才不会。”身体虚不虚他当然能感觉得到。
顶着一张油腻腻的脸,日子到了中秋佳节。
一大早,金絮说先去皇陵,然后去长门寺求签,今日一整天都会有她陪同。
去年没有祭拜母亲,今年是要补上的。梁风按照她的计划,和她手牵手出门。出门前,金絮又给他抹雪花膏。
梁风安分坐着,脑袋一动不动,任她的手指摸来摸去,嘴上问:“你觉着,一个男人的脸应该白点好还是黑点好?”
“黑白之间吧。”
“我觉着黑点好。”
她不应声,梁风追着问:“你也觉得黑点好?”
“嗯。”
“那林童忆算不算黑?”
“不算吧。”
“所以你觉得林童忆不好。”
她略顿,然后嗯一声。
出门前获得一个小小的满足。
和她一同去往皇陵,她被守卫拦下,不能进去。
金絮也不纠结,往车舆上一坐,“你去吧,我等你出来。”
梁风便自己去了。这是第一次皇陵外有金絮等他,也是第一次不觉得祭拜母亲时太过难熬。
出来后看见她靠在车壁上睡着了。梁风摇醒她,趁她睁眼迷迷糊糊时问:“这能不能算我带你见过母亲了?”
“......能。”她不清醒。
梁风更满足了。
中秋佳节的长门寺香客鼎盛,游人众多。诵经声层层叠叠,环绕周身,朴素庄严。
梁风想求姻缘。金絮依了,“随你吧,我在这等你,你求你自己的,别求我的。”
“不陪我啊。”
“不陪。”
冷漠的语气就连缭绕的香火也不能熏暖几分,梁风一哼。往前走几步,回头看,她没有跟上。他更重一哼,自己去了。
站在月下老人的胡须下,梁风再次往身后看了眼,她没跟上。
梁风思索起来。
他自己的姻缘他很确定,除了金絮之外他不要其她人,但是金絮的姻缘就不确定了,那他是不是应该帮她求一个。
这个念头一起来,梁风忽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提醒他不要帮她求了,她真是对他了如指掌。
梁风觉得可行。
他拿了签筒,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跪在蒲团上。
为他人代求这件事,可能得不到月老回应,也就是求不来签。所以只要能求来签,就说明这事能成,说明求签之人和所求之人能成。至于签了什么内容,那不重要。
梁风开始摇签。摇了几下没有掉出签来。
他继续摇,直到掉出签来。
很好。他去找僧人解签。解为一个中签,签语是得偿所愿。
她的所愿?按他理解,求签之人和所求之人能成,也就是她和他能成。
梁风很满足。签的内容也很重要,很多事情冥冥之中就注定了。
他拿着签回去找她,献宝似的想给她看。金絮不看。梁风垮起个脸。
她在长门寺求的平安符,最后系在了梁风手腕的发绳上。
梁风戴着一手腕的东西回到王府。
府内围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灯会,天黑下来,他牵着金絮逛小灯会。
梁风道:“我知道前几天你就在和老李商量今天应该怎么过,其实不用商量,只要你陪着我,随便怎样都能过。”
画了两个糖画,改为金絮牵着他。坐在湖心亭子下,梁风还想献宝,“你快问我,我求得了个什么签。”
“好好好。”金絮端胡饼放到他面前,依言问:“你求得了什么签?”
梁风将签纸殷勤地递给她。她一看便道:“为什么得偿所愿是中签?”
“不好不坏?得偿所愿不好吗?这不应该是上签吗?”她很疑惑。
“不好吗?我觉得挺好。”他都没往这处想。
她笑,“你觉得好就行。”
签语好就行,梁风心里很期待,“这签的意思是不是说现状是好的?将来是可期的?”
她摊手,“不知道,我寻常不会求签问事,你当时在庙里应当多问问僧人。”
梁风摇头,“我觉得不应当问僧人,应当问所求之人。”
“好,那你去问吧。”金絮将签纸给回他。梁风接过来,她是用指尖捏着的,纸上连点她的手温都没沾染。
他便问道:“那我问你,你觉着现状很好,将来可期吗?”
“不好,不可期。”
签纸在他掌心里被捏皱,他当然猜到了,“这应当说,神鬼的意思不可信。”
“我应当学你,少求签问事,平安符求来也是没用的。”梁风将签纸揉成一团,面前榻案被摆满了胡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