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一二五）
为什么林童忆面对他时，明明连抬头都不敢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底气。
因为林童忆是支持她的。
而他是不支持她的。
姓林的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自己压他一头呢。
“她说在乎我也是骗我的。”
梁风坐在金絮屋里的床榻边，两手抱着她的枕头。她走后一直未动的床榻被他翻乱了。
旁边老李道：“未必。”
“她不需要骗我，她知道我会答应她的一切，哪怕是给林童忆谋差事，她没有被胁迫我也会给林童忆安排，她是知道的。”
梁风心里有一点点愤愤然，“她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利用我？”
也不是处心积虑，她就随口一提，随口编了一个由头，是他没有多想而已。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帮她，那她怎样说法似乎也不重要。
但是梁风心里过不去，“她不可以骗我！无论怎样我都会帮她，更不应该骗我了。”
梁风把脸埋进枕头里面，“顶多是安排个比宿卫还差点的差事......”
“她不信任我！”梁风发躁。
老李叹气，“是啊，当真是天崩地裂啊。”
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迟早有一天会和他分开的。只是碰巧在这一天，碰巧遇上林童忆，她当时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于是索性借着这件事和他分道扬镳。只是她心软，又不在乎名声，从前愿意和他纠缠不休，所以才拖泥带水，迟迟没有分开。
她说了多少次不会喜欢他，林童忆纠缠不休，他也纠缠不休，他和林童忆一样惹人厌烦。
“可是她说她在乎我，她心里是有我的。”
她还说委屈的话就仔细看看画像吧，她连退路都说死了。
“可是我给她留了退路，她只要回来和我说说话我就原谅她。”
“这又不是一件能和她吵架的事情。”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她说和林童忆做朋友，那和我也行。”
“我不能和她做朋友吗？我那天不应该凶她。”
“是。”老李应和道。
“我骂她无耻，她生气了，不会和我做朋友了。”
两滴眼泪掉在枕头上，梁风抬袖擦脸，恍然发觉不应该用她的枕头擦脸，擦脏了。
“金姑娘应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吧。”
“怎么办？”越想越慌，眼泪模糊视线，把她的枕头擦脏了。
“不如过一阵子再去找金姑娘谈谈吧。”老李提议。
“我不找她！小骗子！我不找小骗子！”
梁风高声地呐喊表明立场，强调自己是有操守的人。
“她对我一点也不好！”
老李消声了，金絮的身影在视线中喧嚣起来。
她说的话一句一句地从脑子里过，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看得清楚的是她在亭子下的一幅幅神情。
“你说她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金姑娘什么意思，您还是得去问问她。”
“我不去找她！”
话音之外，字面之下，她说她在乎她，她说她从他身上学了他的习惯。
梁风泪眼模糊地看见李晟在往门口飘，心里一慌，着急道：“你去哪里？”
老李即将跨出门槛又倒回来，“府里入冬事宜还未商榷落实，需要我操办。王爷不如一块来吧，找点事情干。”
梁风抱着枕头跟着老李屁股后面。
走在游廊下，身侧微风划过，晒晒太阳，似乎能带走一些些情绪。
李晟去库房，清点单子上一批一批的货物进购。库房每年都是这些东西，往年钱多的时候不怕入冬物价上涨，王府也愿意给商贩们多掏点钱，今年钱少了，希望提前购置入冬物资能便宜点。
“物价还是很贵，尚未到十一月，这一石粮食已经要九十钱了。”老李抚须沉吟，“或许是去年冬季太过寒冷，百姓们都有警惕，早早备置今冬。”
“今年冬天难，阿絮怎么办？”梁风念念。
“她住哪里，她才搬出去，来不及囤粮炭吧。”
老李眨眨眼，提议：“王爷，您不如留个暗卫在金姑娘身边盯梢吧，若是发生何事也有个人知道。”
梁风吸吸鼻子，果断道：“好，我听你的，是你让我吩咐十三在她身边的。”
“是。”
梁风叫来十三，去金絮身边守着。十三携一袋金子，不能听她命令，重点留心她身边发生的事情，不是看着她。这不是监视，是他关注京城内外大街小巷的大小事宜，是他作为一个诸侯王，多少需要体恤一下百姓。
之后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一两件她的事情偶然传过来，梁风偶然听到。
他跟在老李屁股后面跟了几天。老李在前，金絮由他抱着在中间，后面是他，两个人非常和谐地一起走。
偶然传来的纸条越积越多，十一月近中旬，第一场雪下来。
庭院飘白，阵阵寒风吹进屋内，梁风想金絮从王府离开时没带什么衣裳。十三说她给自己安置了一间破落的屋子，她哪里还有钱买过冬衣裳。
十三带着金子，让十三往她院子里撒点钱，就当是路人不小心遗漏的。
她似乎和他一样也没什么事情干，大多时候闭门不出，每天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十三很难知道，唯独知道她缺钱。
梁风在思考。
有人打断他的思考。小厮来报有人登门，来人是与義。
王府的储蓄有一些微紧缺，梁风担心金絮那边可能需要用钱，与義这时过来可能会让王府更加紧缺。
七皇子脸上瞧着高兴，大大方方往梁风位置上一坐，道：“父皇说我总是来找皇叔，于是这次的差事也就派我过来了。”
梁风一眼看见与義手里拿的画卷，登时明了，“你这是要做媒婆啊？”他纠正：“媒夫？”
“才不是。”与義摆出正经来，“侄儿是来和皇叔一块作画的。”
说着，展开画卷。画中果不其然是一名女子，只不过这女子是空脸，脸的部位是空白的。
“父皇说，送上门那些画像也没个让皇叔满意的，索性送张空白脸的画像来，皇叔照着心中喜欢的女子模样画，画妥后父皇会着人循着画像挨家挨户去找。”与義指画像角落用来暗示身高多少的熟枣，“皇叔喜欢女子身高多少，也在这儿画出来。”
画上已有的熟枣只有一颗，剩下几颗由梁风补。他仔仔细细看了画中人的每一处，没一处是和金絮有一分相似的，脸部空出来的轮廓和她都没半分相似。
笔都不用拿他都知道画不好，金絮的脸，他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先放着吧，过后再画。”
与義依他意思，将画卷好放在书案一旁，“父皇给了时限的，三日内必须画完，由我拿回宫里去。你一日不画完，我就是要盯一日的。”
梁风厌烦了。这空白画像送来的时机挑在金絮离开王府之后，大约是盯着王妃位置的人知道金絮是风尘女子，迟早会有离府的一天，而且不想送来的女子和一个风尘里的人同住屋檐下，于是等着金絮离开。
他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听说前阵子我府里有个女子走出去了没有？”
“听说了啊，前一阵宫里有些人在议论，我还听三皇兄说过，说那女人是惹了皇叔厌烦被赶出去的。”
梁风寻思道：“那你在宫里也帮我传一传，就说那女子不是因我厌烦而赶出去的，她只是回家去了，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在京城这样的太过沉淀的地方久待，离得也远。”
与義懵懵懂懂，道了一声：“哦。”没多问。
与義自己想了想，探头好奇问：“皇叔是对那女子还有留恋？”
“嗯。”梁风点头。
“皇叔什么时候补完画像？”
“明日吧。”他不想画。
“那皇叔先画着，明日我再来哦。”
找到事情干。梁风开始画画，画到深夜。
皇帝不撮合他和谢韵了，谢韵之外皇帝似乎没有中意的女子，这是不撮合了吗？他觉着不是，皇帝没那么大方吧。这张空白脸的画像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吗？想试探他听不听话？在婚事上，他不是一直不听话吗？
他娶一个从良女子对皇帝来说不是最好的吗？哦，金絮不愿意嫁他。
他一门心思放在从良女子身上对皇帝来说不好吗？他的家事与朝廷分割开来不好吗？哦，金絮不喜欢他。
梁风照着金絮画，先在白纸上试画几次，然后再画到空白脸上去。
谨慎地落笔，最终画出来的脸不知是男是女。
不难不女的一张脸不是他想蒙蔽圣听，实在是水平就到这了。
隔天与義来收画，打眼一看，瞪了，“这是个人？”
“是啊。”
“绿豆眼？”
“......不是啊......”
“先这样吧，也就只能画到这儿了。”与義将画卷好，“我昨日进宫后将你告知我的说法散了出去，说离开王府的女子只是回家去了，有听见的人问是不是还可能回来，我说是。”
与義道：“之后想和皇叔相看的人家大约少了。”
“本来就该少。”梁风耸肩，“我在男女之事上作风不正。”
与義敲着画卷拍拍手心，“主要是父皇对你的婚事很上心，导致朝中那些人也跟着上心了，丞相那边总觉得父皇着意你的婚事是不是在预谋什么。不少人猜测父皇若是给你许配了一个家世好的女子，大约想重新让你掌兵了。”
梁风心里抖了抖，随即否认：“不会。”他猜不到皇帝在想什么。
“不要紧，无论如何，这幅画交上去之后，你的婚事至少要等过完冬再会被提及了。拂柳街还没修好，今年朝廷需调拨更多的钱用来救济城内流浪的百姓，各位大人都忙得很。”
与義说回见，带着画像离开。
梁风是有思考的。真要让皇帝放心，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可以自残。身残之人不能称帝，皇帝便能认定他无心皇位。他可以完全消除皇帝的戒心，他可以不要这张脸。
只是他目前下不了这个决心。皇帝真正怕的不是他会篡位，而是怕他在某些心怀不轨的文官撺掇下歪了心思。
娶妻这件事情，根本上还是他太不听话了。皇帝的子女，据他所知，没有一个不是听皇帝安排成婚的。
与義离去，王府静下来。
又闲了。
金絮在干什么。
梁风看着雪越下越大，淹没庭院。
金絮在干什么。
梁风看着雪越下越大，淹没整座房子。
他不想问十三，十三在她身边是保护她的，不是监视，他不能通过十三了解她的行踪。十三偶然间送来的消息已经很多了。
她囤了足够多的粮炭，经常和林童忆往来。林童忆会在自己家一样地在她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没有特殊事情，她很少出门。
但是最近两天她常常出门，似乎是炭不好烧，她想出门买点柴火。
柴火不好买，不知她是不是用来做饭。除了买柴火外，她偶尔出门吃饭，吃的都是一些小摊子。
梁风买来一批柴火，雇人装车拉载，在她平常路过的地方假装偶遇。偶遇了一次，她没有买这一车柴火。
梁风想着该怎么把这车柴火巧妙地卖给她时，年关将至，街巷热闹起来的炮响震碎了王府屋顶的积雪。
梁风收到一封穿越风雪寄来的信件。
信是一张纸，纸张满是皱褶和污渍，是由数趟商队辗转接力送来的一副简画，画着几条弯曲的线条和一个山字，画中没有方格子。
梁风一看就知道是十二送来的。他托十二去找一个能避世的地方，十二找到了。看画是一处有水的山谷，附近百里没有县城。
这个山谷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她知道。
她又没有和他说不能去找她，他要干什么是他乐意，她管得着吗。他去找一个无耻的小骗子也是他乐意。而且她自己都说只骗那一次，那一次都过去那么久了，都过了一个冬天了。
是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