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春宵苦短漏更缓
这个宅子,他本就不能走前门。
前门破败萧索,树木杂生,荒草参天,影影幢幢十分可怖。
而你若得高人指点,绕到后门,那可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后门乃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油门,低调地开在墙上。
叩响门环,便有小童出来应门。
进了门来,迎面便是一座层层叠叠覆盖着藤条的石头假山。
绕过这座假山,眼前就是如世外仙境一般的小院落。
这边九曲折叠雕廊画栋,红柱子琉璃瓦的小回廊绕着湖水半圈。
弯曲的回廊另一头,连接着的便是一座十二桥墩的白色精雕小石桥。
无论是回廊之下,还是白石桥下,都是一汪浅浅的湖。
此时深冬时节,湖水结着一层薄冰,一眼望去便让人感觉到清透微凉。
湖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冰块,浮浮沉沉,反着太阳光,映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影。
就在湖的另一边,坐落着一幢三层的小楼阁。
楼阁精致典雅,装饰富丽考究
倒映在不远处结了薄冰的湖水上,如同湖水之下,还有一个镜像的世界。
就在小楼两侧的地上,似乎是开垦出了两块整整齐齐的菜地,这样的季节,不见菜蔬,只能看到整齐的陇亩。
那上面早已干枯了的植物硬梗浮着一层白霜。
沧澜和碧波便暂居在这里。
并不知晓他们二人与那已故的老国公一家有何纠葛,这样一个别苑,到时被他二人打理得整齐。
碧波说,他们不常来此。
只是心烦意乱之时,便会来这里静静心。
小楼边有一个亭子,四角飞檐,玲珑小巧。
一身红衣的碧波,就坐在那亭子之中。
他今日的打扮倒是十分齐整,虽然长发还是披在脑后,就像是怕急了什么束缚一样。
但一身红衣至少还穿在身上,没有肆无忌惮地大秀着自己的肩膀,衣领也是规规矩矩地贴在脖子边,大概是因为天冷。
夜小四走过去,刚在石桌前坐下,便看到了蓝衣的沧澜公子手端着檀木托盘,款款走来。
他端着的檀木托盘之上,放着一碟茶点。
一身蓝衣,漫步而来,到有几分翩然的仙姿。
夜小四侧了侧身,半倚着亭子边的朱漆柱子,挑了挑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向着这边走来的沧澜公子,开口问道:
“上次来的时候,只有碧波在,还以为今天你也不在呢。”
看着夜小四眼里隐含的某些不明意味的神情,沧澜抬头看着夜小四,意味深长地弯起唇角。
没办法,谁让最早认识这两个人的时候,这两个人就都是一副断袖的架势。
夜小四也乐得调侃他们二人。
还未等沧澜开口说些什么,坐在亭子里的红衣碧波就已经心虚地喊了起来:
“霏雪姑娘,你说话可是要注意些。我和沧澜很清白。”
夜小四眯起了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已经走到了亭子里的沧澜的脸色,已经从淡粉色,逐渐变成了酱紫色。
夜小四猥琐地笑了:
“哪有嘛,你不是一直都在说,沧澜是你失散多年的二叔叔吗?你们叔侄之间……”
“二叔叔!”
碧波突然一高跳了起来,张着两只手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失声叫道:
“霏雪姑娘啊,不是二叔叔,什么时候变成二叔叔叔了,明明是二哥哥啊!”
看起来,这个辈分严重超过了碧波的接受尺度。
夜小四不以为意地转过身,笑着看着已经处于暴走状态的碧波,轻轻地开口问道:
“你说他是你二哥哥,那你的大哥哥又是谁呢?你们的家庭构成有些乱啊。”
碧波瞬间站住,收回了自己一直张着的两只手臂。
神色瞬间严肃,扬起恭敬的脸,向着西北方的天空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我的大哥哥,那自然是我的一位救命恩人,他对我的恩情,情同再造,我定然——”
还未等碧波装着架子,恭敬地表完忠心,便被沧澜微笑着走上前去,扶了扶他的肩膀,制住了他的话茬。
回头看着夜小四,轻轻解释着说道:
“碧波嘴里说的这个大哥哥,其实是我表兄的儿子。今年年方八岁。当年不过是被饿极了的碧波夺去了包子馅,可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好半天呢。”
夜小四坐回到了石桌前,摸索着面前的茶盅,点了点头,分析着说道:
“当时,碧波抢了那孩子的包子馅,相当于救了碧波,于是碧波便认了那孩子做哥哥。而你作为那孩子的二叔叔,自然而然的,也就是碧波的二叔叔了……我说的可对?”
沧澜轻笑一声,将手里的茶点盘子放上石桌,一甩衣襟,优雅地坐了下来。
一拉右手的宽大衣袖,抬手捏了一块糕,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夜小四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悠悠地警告夜小四:
“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的沧澜并没有带上他那一张标志性的蓝面罩。
一张骄傲豪气的脸上,满是自信傲然的神气。
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唇瓣却漾起丝丝冰冷的寒意。
这一张脸,已然是这天下最俊逸傲然的存在。
说不上有多俊美,却是有着一番让人说不清的贵气。
就像你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太阳,你无法言说那究竟是怎样的美丽,只能说,你看到他的时候,就真的,挪不开视线了。
因为,即便你不看他,你的眼前也全都是他发出来的光华。
“唉……”
碧波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另一边的沧澜,无奈地说道:
“霏雪姑娘有所不知,早些年我流落在外,曾一度沦为街边乞丐。那一日随着流民进了那城中,刚巧看到街边一个小娃娃正抱着一个白花花流着油的大包子啃得正香。我也实在是饿极了,若是这顿不吃,怕是就要饿死在街头了,无奈之下瞧着那小娃娃身边倒没什么大人跟着,边上去礼貌地讨了那包子来,也没好意思独吞,便挤了那一大坨包子肉馅。把剩下的包子皮还给了他,一个包子馅,终究是解了我的饥贫之困。你说,这算不算是再造之恩啊?”
“哦~”
夜小四听他说完,了然一笑,抬手一拍桌子,挑了挑眉,指着碧波纠正道:
“你说的不对,你确定是‘礼貌地讨来’的吗?”
“当然啊,十分有礼貌。”
碧波瞪着两只眼睛说瞎话。
另一边的沧澜抬手打住二人的对话,微笑着看着碧波,轻轻地说道:
“的确很有礼貌,只是我那小侄儿不识时务。现在回想起来,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小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穿过深宅大院,传到了我那表兄的耳中。”
碧波一听,瞬间脸色一滞,摆了摆手:
“哎呀,好好地,竟说这些劳神话干什么,喝茶喝茶!”
说着殷勤地站起身,提着茶壶给夜小四和沧澜的茶盅斟满了茶。
“这人生在世,谁还没点儿早年间的伤心过往,都是寻常。”
夜小四点了点头,捧起茶中轻轻一笑:
“巧了,我就没有。我失过忆,索性记得的东西不多。”
“那还真是一件幸事,别说我,就连沧澜兄也曾是失意之人。”
碧波显然曲解了夜小四口中说“失忆”的意思,倒是借着这个由头,把话题拐去了沧澜身上。
“沧澜公子,之前听碧波提起,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子,可有下落了?”
夜小四看着沧澜轻声发问。
沧澜被问到这个话题,突然身子一僵,随后,便是清淡地一笑,抬手执起茶盅垂眸低头抿了口茶:
“多谢姑娘记挂,薄暮她,已经有下落了。”
“啊,真的吗?那可真是喜事一桩啊。”
还未等夜小四恭维几句,碧波便将话茬抢了过去,一脸兴奋地看着沧澜:
“那,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俩的喜酒啊?”
夜小四看着沧澜,沧澜却只是低头饮茶,垂着眼眸,看不到他眼中的万千情绪。
碧波还在一边喋喋不休地问着话,沧澜并不仔细回答,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声。
夜小四心中一阵狐疑,看那夜沧澜的伤心样子,所爱之人失而复得,应该是幸福得溢于言表猜对。
怎么会这样平淡,似乎还带着一丝苦涩。
就像,那女子的归来,并没有让他开心一些。
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下午,三个文化人在凉亭里喝下午茶聊天。
恩,下午的茶。
终于茶过了三巡,碧波便想起了那一日在醉红楼输给夜小四的事,边搓着手跃跃欲试。
直接搬了棋盘出来,豪气干云地发誓要好好地跟夜小四再对谈一场。
夜小四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接招。
碧波与夜小四就这样坐于下午的冷风之中,自棋盘上安静地对线。
一旁的沧澜则是靠在一边,闭着眼睛,安静地喝着茶。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相对而坐下棋的二位身影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芒,沧澜睁开眼,满满滴吟出一句诗:
“春宵苦短漏更缓,夏夜绵长月又殇。”
夜小四听着这句有些突兀的诗句,不解地回过头去,看了看沧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