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1)
崆邙山,北麓。
银装素裹的群峰之间,一座小小的庭院坐落在峡谷尽头,庭院虽不大,然而四周尽是身着银甲的守岚卫看守。
刚过晚膳时分,薄纱的窗格里透出橙色的光线,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人的咳嗽声。“吱呀”一声,一名侍女推开门,急匆匆走出来。
“快去禀告陛下,殿下高烧不退,需要赶紧派大夫过来。”
守岚卫没有说话,依旧笔直地伫立在门外。
“还愣着做什么,就算殿下不再是日圣女,她也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她若有任何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守岚卫依旧不吭声,侍女雅雅虽然生气,但面对守岚卫的态度,却又无可奈何——殿下被囚禁在幽庭,是光明圣教人尽皆知的事实,除非教王亲自派人过来,不然这里谁也别想离开半步。
然而雅雅跟随日圣女多年,如今又被派到幽庭服侍殿下,殿下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日后若是追责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她。
内室再度传来咳嗽声,雅雅无可奈何,只得回到冰窖似的屋子里。幽庭只有普通木炭,根本烧不了几天,殿下又怕冷,木炭用完后,一连几日都没有人送来新的。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天之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内务主事,眼见殿下失势,故意忽视幽庭的分例。
雅雅一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提起满是铜锈的水壶,倒了碗热水,向着内室走去。
与日之苑光滑平整的汉白玉地面截然相反,幽庭铺地的木板年久失修,人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墙角不时有蜒蚰窸窸窣窣爬过。
扫了眼墙角行迹可怖的蜒蚰,雅雅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悲凉——在光明圣教里,幽庭向来用于关押身份高贵却又罪无可赦之人。
当年风使触怒圣奥教王,便是被关在这么个鬼地方,一呆就是整整两年,间接造成了他病情的加重。
仿佛冥冥之中写好的宿命,如今殿下重蹈覆辙,亦来到幽庭。
撩开门口的破旧布帘,内室狭窄的床铺上仅有一卷薄被,被褥之下,少女面色通红,双目紧闭,显然已经病得神志不清。
还未到床前,雅雅便听见她的喃喃自语:
“阿爸,阿妈,我要回家……”
“我是赤丹部落的女儿,我要回家……”
话音未落,苏盈又是几声惊天动地的咳嗽,雅雅赶忙上前,扶起苏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在雅雅的服侍下,苏盈勉强地喝了几口水,重新躺了下来。
等苏盈重新睡着,雅雅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苏盈的额头探了探,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滚烫无比。
凝视着少女的睡颜,雅雅默不作声叹口气,起身将被角掖好,然后将窗户支开一条缝隙,给室内通风。
整整一天,雅雅在内室进进出出,不知换了多少条冷毛巾,苏盈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一些。
油灯的灯芯燃烧着,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黄豆般大小,雅雅累得不行,靠在椅子上打着盹。
静谧而浓重的黑暗里,只剩下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床上的少女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攥住被子,如同陷入无边无际的梦魇里。
她似乎又回到了赤丹。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载歌载舞的男女,有的只是燎原的战火。
远处传来擂擂的鼓响,鼓声里夹杂着无数哭嚎,四面都是燃烧的火焰,苏盈在火里不停地奔跑,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前方的路在哪里,她看不到边。
——她只知道,她一直在逃。
冷风穿窗而过,扑灭了火苗。
灯火熄灭的刹那,黑暗里一双茶色的眼眸缓缓睁开。
靠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苏盈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看了眼打盹的雅雅,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
万籁俱寂,只剩下寒风肆虐呼啸的声音。
素衣的少女站在窗前,透过缝隙向外看去,视线之中,大地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令人害怕。
她记得承修史曾在编年册上写过,圣奥教王三世十七年,风使被教王软禁于幽庭,直到两年以后,哥哥发动政变,他才从这里出来。
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在此处凭窗远眺?
雪粒随风扑入脖颈,激得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苏盈不由得拉紧衣襟,手指忽然触及到一个东西,原是一直悬在胸前的琉璃吊坠。
托起吊坠,琉璃特有的冰凉温度传入掌心,凝视着吊坠,苏盈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眉目冷峻,如孤山映雪。
那个人……那个人呀。
她心里忽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柔软得仿佛春水绕指尖,走到桌前,点燃了油灯。
冷风凛冽,吹得脆薄的窗纸不时作响,苏盈微微咳嗽着,铺开一张泛黄的纸张。
曾几何时,雅雅也醒了过来,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替她研磨着墨锭。
灯火映照着少女苍白的容颜,在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回忆着往昔的种种,苏盈用毛笔蘸了蘸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冰块脸,我找到赤丹了,只是阿爸和阿妈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记得我以前曾对你说,我希望自己以后嫁的人,无论与对方在一起多久,看到他的时候仍会心跳——”
想起洛孤绝醉酒醒来,问自己想找什么样的夫婿的那天早上,苏盈摇了摇头,唇边却有浅淡的笑容,继续写道: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星落池旁,我看到一个家伙傻乎乎地打金瞳玄蛇,差点葬身蛇腹的时候,我的心是跳动的;
云梦泽上,这个家伙替我挡下异化的药人,结果被人抓到孤岛上的时候,我的心是跳动的;
神水门里,还是这个家伙,明明身负重伤,却因为我强撑着杀了萧逸的时候,我的心是跳动的。”
“而在北疆的草原上,为我拼酒的人是他,替我挡下火铳的人是他,去荒之泽救我的人,也是他。
无论何时何地,在我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他。”
写着写着,头晕眼花的感觉再度袭来,苏盈身子蓦地一晃,幸而被雅雅扶住。
面对雅雅担忧的眼神,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强撑着写完信的结尾:
“冰块脸,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我一定邀请你参加篝火节,到时候我们会在唱歌跳舞的人群之间相遇,你可别忘了给我采一百朵格桑花,守在我帐篷外唱一晚的歌。”
好不容易写完整封信,没等苏盈唤来重明鸟,血气蓦地涌上咽喉,整个人禁不住往前一倾。
她慌忙捂住嘴唇,依旧压抑不住咳嗽,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连信纸都溅上斑斑的血迹,如一小朵一小朵盛开的红梅。
雅雅手忙脚乱地给苏盈倒了杯水,然后给她抚着背,没拍几下,忽然被苏盈止住。
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她定定凝视着侍女,“雅雅,我一个忙。”
雅雅微微一愣,因为连日的咳嗽,苏盈的嗓音略带嘶哑:
“想办法帮我引开门口那些守岚卫,我要离开幽庭。”
“殿下你……”雅雅欲言又止。
“雅雅,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的。我想去看漠北的极光,想去听碧螺湾的鲸歌,也想月满之时,能与心爱的人,一起在南荒的花海里舞蹈。”
少女剪水双瞳里闪烁着钻石般细碎的光,一字一句地道:
“绝非现在这样,在幽庭蹉跎此生。”
“好吧。”雅雅终于松口,答应苏盈之前,她又忍不住道,“殿下如此坚决,难道外面会有人前来接应?”
听到她的疑问,苏盈摇头:“难道没有人过来,我就一定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师父曾告诉过我,唯一能救自己的人,就是自己。”
“更何况——”她顿了顿,目光遥远而坚定,“赤丹族的女儿,即便是死,也是死在族人一块,同阿爸阿妈他们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