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庆平三十年,陈国郢都。
深秋萧瑟,天色灰蒙。
忽而来了一阵凉风,绵绵密密地下起一层秋雨,街上只有零星行人,零落萧瑟。
苏沆背着行李缓步而行,他第一次入京,不觉得此景衰败,慢悠悠地颇有几分可爱。
雨天难行,赶路的、做工的、买卖的都聚在燕尾巷的一处茶楼,茶香袅袅、热气腾腾,泥腿子们大口喝茶,高谈阔论。
苏沆随着人流流入茶馆,相较街头,此地热闹非凡。
大厅中央的大圆桌上,一伙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皇帝老儿终于要修仙修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有什么可高兴的,齐王继位,那位爷可是个恶煞,到时候有咱们受的。”
“且说那皇家与咱们寻常百姓无甚差别,皇帝老儿不喜欢太子爷,偏喜欢幼子。太子流落千里之外的边地,只等皇帝驾崩,齐王就能上位。”
“若不是陈季宁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皇帝又怎会厌弃太子,太子可惜了。”
“皇帝老儿一日不死,大局一日不定。齐王自己是个草包,弑君杀父的事居然还找一个姑娘家动手。”
“啧啧啧,陈相也不是好人,为讨好齐王居然把小女儿送入宫作杀人的刀子。”
“那位陈姑娘倒是个妙人,靠手搓仙丹就得了皇帝信任,做了司天监,皇帝连仙丹都只吃她做的。”
“她那仙丹吃了真能成仙?”
“驾鹤西归可不就是成仙!”
......
一个孩子弱弱问道:“要是最终还是太子继位,那位陈姑娘该怎么办,她会不会死啊。”
童声稚嫩,引得周围一阵爆笑。
皇帝病情危重,太子境遇凄惨至此,便是快马加鞭从北境返回,也来不及继位。
笑声淹没茶馆,已无人忧心陈姑娘的死活。。
苏沆挑了个清净人少的角落,他从余杭一路行至京城,今日赶了一上午路,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猛喝两大盏茶后惊觉灰扑扑的图景里闪过一抹亮色。
同在角落中,一少女端坐茶桌前,宽袖半遮着面饮茶,晴蓝色的锦缎袖面似流水轻漾,又如一壁水洗后的蓝天。
她轻轻将茶杯置于茶托中,戴上帷帽,款款起身。
素白纱幔遮住她的面容,只露出白玉般的脖颈,她注意到苏沆的目光,素手掀开白纱,露出象牙般的肌肤,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翕动,在眼底蒙上一层阴影。
零星残留的雨丝携着秋风飘入茶坊,苏沆觉得浑浊的空气开始变得清新。
他自余杭而来,自然认得出姑娘衣裙用的料子乃是产自苏州一带的湖锦,裙角的纹饰样式不繁杂,却亦是苏绣而成,这身打扮非富即贵。
姑娘腰间垂着一条素面玉牌,玉质细腻,色泽温润,玉牌中间方方正正刻了一个“陈”字。
苏沆惊得瞪大眼睛,又迅速挪开。
姑娘莞尔一笑:“你认得我?”
他窘迫得不知该看向何处。姑娘知道他已看到腰牌,毫不在乎地指了指腰牌:
“我姓陈,家就住在京城。秀才可是入京赶考?现下正是初秋,离春闱还有好几个月,京中趣事极多,秀才可以到处逛逛。”
苏沅心中称奇,眼前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心智神韵却无少女的天真蒙昧,说话时娓娓道来,像清泉一样清泠流过,不急不躁甚是好听。
心中不觉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在下苏沅,家在余杭,此次入京确是为了参加明年春闱,还盼姑娘告诉我,京中有何趣事。”
姑娘大约没想到他如此利落,略有些错愕,但旋即轻笑:“最有趣的莫过于朝廷中的争权夺利。我现下有急事要办,秀才这是要往太学宫去吗?倘若你不嫌弃,那请随我来吧。”
此话正中苏杭下怀,他双腿轻飘飘地跟随姑娘出了茶馆,上了一辆马车。
姑娘的婢女见小姐听个书还带出了个陌生男子,不由得埋怨:“姑娘怎可与外男来往如此密切,如果被人看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苏沆见状连忙道歉:“对不住,要不我下去跟着?”
蓝衣姑娘哂笑:“我还需顾念什么名声,”又转向苏沆,“你也不必和我客气,你下去跟着咱们还怎么说话,难不成要隔着一道帘子喊话?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沉思良久,他很想问陈姑娘是不是他人口中的“陈季宁”。但在那些人口中,陈季宁八成是个坏蛋,天下怕是没人想让自己与坏蛋连在一起。
于是最后还是问了已无兴趣的问题:“我远在余杭,对朝堂中的局势似懂非懂。我只是好奇陛下把控朝政几十载,太子英明,朝臣贤达,齐王如何能够篡位?”
陈季宁问:“民间向来无事,最喜欢的便是议论朝廷是非,但这些东西两分真八分假,笑过也就罢了,秀才日后是要入朝为官的,可不能当真了听。”
苏沆赶紧点头:“那么朝中局势究竟会如何,齐王真的能继承大统?”
“那我可说不清,秀才与其纠结是谁继承大统,不如韬光养晦,噤声不语,多观察旁人便好。不过嘛,依我看齐王轻佻,难以安天下。”
车轮碾在一块石头上,车身有些晃动,苏沆险些坐不稳。
“我还有一事不明,他们说皇上吃仙丹,那仙丹当真有用?”
陈季宁差点忍不住笑:“你说呢?”
她笑意盈盈,那笑容似是多了几分无奈。
*
马车抵达太学宫。
这里聚拢了一批前来备考的青年。
雨渐渐停了,天空洁净清爽,呈现出淡淡的青蓝色,高远空阔。
苏沆遥望陈季宁的马车远去,直到背影消失在通往宫城的路上。
周遭的吵闹声将他思绪拉回,不知何时他身边聚起了群少年。
年轻人总更容易相熟,没几句话就玩作一团,言语间一少年问道:“苏兄,说起来你是怎么攀上陈家女公子的?”
少年神色艳羡而又带了点轻蔑,半开玩笑道:
“你与陈姑娘交好,定然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
陈季宁的马车入了宫道,一路畅通无阻。
行至内宫,由侍卫牵引,缓缓停在福宁宫前。
前来迎奉的太监是大太监李阔,脸色忧中带喜,声音尖尖细细谄媚道:“姑娘可来了,陛下可等了您大半天了。”
陈季宁从太监手上端过汤药,眼中闪过诧异。
“陛下已经醒来了?”
太医早已断定皇帝活不长久,宫里也暗暗备下丧仪。
皇帝病恹恹地缠绵病榻,一睡就是好几个月,这些日子更是昏昏沉沉,数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强撑一两个时辰。
李阔的脸拧成一个苦瓜:“还没醒呢,他要真醒了才叫阿弥陀佛,他这边还不醒,一时辰前太子来了,姑娘,太子怎么会来,他不是在西北守边吗?太子无召入京,姑娘可要......”
李阔横着手在脖颈处比划两下。
陈季宁脑中浮现出太子比武时的样子,无奈道:“李公公是想让我进去与太子拼命,还是亲自舍身前往?”
李阔哑然。
陈季宁释然道:“他是太子,服侍皇帝乃是人子尽孝,便是我在也无法阻止。”说罢端了汤药进入殿中。
李阔一人留在殿外,看着她背影,愈发看不明白。
这位陈姑娘什么时候与太子搭上的关系。
*
福宁殿。
庆平帝的寝殿空空荡荡。
这位皇帝摒弃了一切人间杂物,内殿之简约已令人生出满目萧索之感,除却无法移除的金龙柱子和难以凿开的青玉地面,其余贵重繁琐的装饰一律消失不见。
穹顶上帝金龙浮雕被素色纱幔遮盖,长长的素纱从穹顶垂直地面,恍若天阶从天而降。
纱幔之后有男子身影朦胧不清,他弯着腰,照顾龙榻上的老人。
陈季宁端正汤药,小心翼翼穿过层层纱幔,透过纱幔,微风吹起素色纱幔,轻飘飘地擦到脸上,檀香缭绕,薰薰然恍若置身仙境。
她犹豫着停下脚步,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漆黑的药汁平稳得像一块墨石,不见一丝晃动,每走一步,心情便沉重一分,她轻吐一口浊气,平复心绪:
“太子殿下。”
太子头也不回:“把药端上来吧,水有些凉了,再去换盆水来。”
陈季宁巴不得赶紧离开,匆匆放了汤药就要离开。
她步履匆匆,惊醒龙榻上的老人,老人看见那抹蓝色衣襟,缓缓掀动嘴唇:
“小宁,丹......丹药......把丹药拿来。”
陈季宁在衣袖下攥紧方盒,踌躇着不敢拿出。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嫌恶至极。
陈季宁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等了片刻没等到丹药,偏头去寻才发现太子也在,声音如混着砂砾粗哑:“太子......太子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在青州吗?睿儿,睿儿在哪。”
“父皇病重,儿臣理应侍奉在侧。”
太子神态自若,全不像皇上那么诧异,“父皇,齐王他去了封地,我们都是你的儿子,谁侍奉在侧不都一样。”
皇帝不可置信地扯住陈季宁衣袖:“小宁,睿儿在哪?太子为何会在这!”
陈季宁吞声不敢直言,皇帝信任她胜过任何一个皇子,外人恨皇帝偏信奸臣,而她这个奸臣本奸则实打实地从皇帝身上感到重视。
她实在没有脸面亲口承认自己叛了恩重如山的老人。
若不是她知会太子迅速返京,又伪造圣旨将齐王调离京城,
太子抢先一步回答:“父皇刚醒来,不知晓宫中事也不奇怪,儿臣能在这里陪侍还得仰仗您最信赖的小宁,要不是她,儿臣怎么能直入宫中。”
皇帝喉咙嘶哑,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清明:“罢了,罢了,我的药在哪......”
他神志逐渐清晰,半只手举在空中:“药,快给我药——”
陈季宁端过汤药,将一勺子送至老人唇边:“陛下,小心烫。”
皇帝挥手打开:“不是这个,是仙丹。”
陈季宁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子不过方寸大小,却极尽奢华,沉水香木做成盒身,上面镶嵌着碧玉玛瑙。
盒子中躺着一颗朱红色丹药,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清明:“给我。”
锦盒“啪”地一声关上。
一向温顺的陈季宁第一次违逆圣意:“陛下,丹药伤身。”
“你......你也背叛我,我从前只当你心思单纯......”
老人神色变得焦灼、恐惧,眼里布满对生命的渴望,手朝着锦盒的方向抽搐不止。
不是去夺丹药,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喉咙发出沉闷□□,那只苍老的布满白斑的手稳稳落在太子掌心。
殿中鸦雀无声。
良久,太子出声打破死寂。
“你杀了父皇。”
寝殿中气氛肃杀,太子双目死死紧盯陈季宁,眼中怒意翻涌,如疾风骤雨似的要将她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