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翌日,太子于先帝灵前继位,并宣读先帝遗诏。
先帝在遗诏中“痛斥”自己修仙误国,还在诏书中要求尽数处置曾经欺瞒他的道士,罪行轻的可以予以罢□□放,位高者则赐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陈府,那位为首之人,陈相家幼女陈季宁却无人提及,安然无恙。
*
圣令下达陈府。
同时来的还有一顶小轿子,说奉皇命来接陈元宁入宫。
陈府诸人凄惶不已。
吴氏嚎啕撕扯陈季宁:“你这个祸害,要不是因为你,皇帝怎么可能不让我的女儿做皇后。”
陈湛刚被罢了相位,心情烦躁。
夫人骂陈季宁害惨了陈家,那些话听起来就是在骂他,凶残得像一把把刀子插进心间。
“你骂什么骂,元宁能不能封后、封妃都不重要,谁知道圣上会不会诛九族。”
吴夫人腿一软:“诛九族?真有有这么严重?”
她从前当自己是皇帝丈母娘,嘴里时常用“诛九族”来打压陈季宁,心中确实不怕的,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眼见着皇帝要动真格立刻慌了神。
“如何没有,你没听到遗诏中说了,要杀光作乱的道士,这不就是在说我!在说季宁!”
“来人,把这个东西给我关起来,禁足!”
吴夫人指着陈季宁尖叫,随即两眼一翻,身子瘫软下去,在一片混乱中吴氏被下人搀扶着回到房中。
陈季宁腾出空闲,对宣旨的太监道:“想要我姐姐入宫,必须用皇后仪仗前来迎接。”
太监讶异道:“姑娘,今时不同往日,大姑娘能入宫已是天大的恩赐。容老奴劝一句,大姑娘入宫虽无法封后,但对家族却是极好的,没准过不了多久陈老爷便复了相位。”
陈季宁命小厮关上门,将小轿隔绝在视线之外。
*
又是个阴沉的冬日。
陈季宁头戴帷帽、挎着药箱到燕尾巷义诊。
吴夫人虽说将她禁足,却并未严加约束。
冬至,天早早暗沉下来,来就诊的人并不多。
闲暇时她便想起亲娘,一个几乎没有在陈府留下任何痕迹的姨娘。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的生母敏姨娘都去得极早,她已想不起生母的长相,只听府中的老人说过敏姨娘生得极美而且医术高明。
陈湛早年离京任地方官时曾染过疫病,全靠敏娘无微不至地照拂才捡了一条小命。
敏娘成了敏姨娘,不久后陈季宁出生,等陈湛五年任期满,举家回京,敏娘才发现陈湛早有家室。
她生性淡然,不争不抢,没几年就被陈湛遗忘,孤零零地死去。
陈季宁幼时目睹母亲悲剧,她害怕活成母亲的样子,暗暗鄙夷母亲懦弱的性格,更总是格外不安,凡有一点不合意就会恐慌心悸。
于是她千方百计引人注目,只为保全自身富贵。
成了贵妃后,哪怕齐王三番五次发誓只宠她一人,她还是无法定心,拼了命地作天作地,最终害惨了所有人。
一想至此,心乱如麻。
重来一遍她一愿国家太平,二愿平安顺遂、继承母亲医术。
新帝应是明君,她已无牵挂,剩下的医术却是要不断修习而得。
这一日正是小寒,天气格外寒凉,天空阴沉,将黑不黑,点滴雨水混着冰渣子打在脸上,刺辣辣的疼,全身血液好似凝滞。
路上行人渐少了,陈季宁拢了拢大氅,打算提前打道回府,面前椅子上坐了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人。
来人身量高大,衣裳不合身,手腕脚腕都暴露在寒风中,头上带着大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胡子拉碴,看不清容貌。
他把毫不客气把手腕搭在案台上,陈季宁替他把脉,冻得僵硬手指轻轻搭在那人腕上,感觉滋滋暖意从指尖流入。
她颤抖着拿起笔,一壁写着,一壁道:“心绪急躁、难以安宁,火气侵肺,长夜难眠......”
写罢,她将药方递给青年:“照着这张方子去抓药吧。”
青年没有接过药方,目光如刀片闪过一丝精光,冷笑道:“陈姑娘手这样凉,自己身体都不好,还想着替别人看病,当真是医者仁心,可惜了,手上倒也不干净。”
“我没杀过人,先帝不是我害死的。”陈季宁愤然起身,“王爷既生了病,不寻御医诊治,何故来消遣我?私自入京,可是死罪。”
对面那人摘下斗笠,头发散了一脸,遮在头发后的桃花眼半眯着,戏谑道:“那还不是拜陈姑娘所赐。我当然知道是你一直在尽力救治父皇,若不是你拖着他的命,我早该继位,陈季宁,我真是小看你了,伪造圣旨,胆子还挺大。”
陈季宁收拾东西,不想再理他,却被人一手扯住:“站住,你不打算给我一点解释?”
街头两三个行人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们,一个乞丐抓着一位姑娘,姑娘还镇定得出奇,十步开外一人朝他们喊话:“姑娘,要不要帮忙啊——”
齐王双目布满血丝,对那人大呵一声:“滚!”
路人见他身量高大,浑身布满戾气,唯恐避之不及。
陈季宁手腕被他拽得生疼,咬着牙道:“你先松开,这么大声嚷嚷是要让所有人都懂得齐王已在京中。”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燕尾巷子,什么人都有,你不怕被人看到?”
“哼,不过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民,怕什么,我请你喝茶,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要是说不出,你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
*
二楼雅间关了门窗,还是隔绝不了外头吵闹。
陈季宁亲自沏了一碗俨茶递到齐王面前,隔着朦胧的雾气,低头认真煮茶的样子多了几分温婉。
“殿下可知,因为先帝因炼制丹药,国库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怎会知道。”
陈季宁无奈摇了摇头,今世大多人与事都发生了变化,唯有齐王还是同前世一样听风就是雨。
“殿下,因先帝修仙的缘故,国库空虚,再不开源节流怕是撑不了多久,国外北境诸国蠢蠢欲动,国内灾异四起,这样的陈国要了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留给太子。”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殿下还不知道,那些大臣都是些糟老头子,他们可难缠了。”
事实远没有她说的那般严重,但齐王紧绷着的面容果然有了点松动,不服气道:
“那又如何,我做了皇帝,还担心治理不好这个国家吗?我要去见陈相,他答应过我”
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外走去。
陈季宁不为所动,继续动作娴熟地摆动茶具,几个茶杯在她手中好似:“我爹爹早已罢相,他能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咱们先借太子之手挽回局面,等国事稳定,就可以逼他退位。”
“如何逼他退位。”
“从后宫入手。”
齐王面露难色:“后宫?你要我杀了皇后?”他忽然觉得灵光乍现,“皇后是孟家的姑娘,孟谦这个老头子也是个废物,无非是他儿子孟手握重兵,又与太子交好,只要我们把孟姚玉杀了,家伙给皇帝,他们必定会与皇帝反目。到时候我再挺身而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对不对,阿陈!”
陈季宁被这一声“阿陈”喊得一哆嗦,每次齐王心情极好的时候就会大声叫她“阿陈!”。
而齐王每次一高兴就会胡乱行事,偏生此人执行能力极强,做起坏事更是积极,若非如此,上一世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内把国家败光。
陈季宁忙道:“你可千万不要乱来......”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茶馆已有了些年头,脚下地板传来急躁的震动。
异动来得古怪,两人皆警觉起来。
不足须臾之间,一支冷箭刺破木窗,木屑碎了一地。
剑影流光,在空中划出空气撕裂的尖锐声响,“咚”的一声闷响牢牢刺入墙面。
陈季宁忙起身去看,剑身黑漆乌亮。
“大雁的羽毛,剑身玄铁打造。是黑鸦军的人。殿下,你此番回京可否有人泄露行踪?”
黑鸦军是陈国实力最强的军队,花销甚众,凡有武器均是及贵重的玄铁打造,号称战无不胜。
厢房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声音急促,却无杀气。
陈季宁心跳提到嗓子眼:“是谁?”
齐王从袖中抽出匕首,一旦外头有人强入,大可直接先杀了再说。
门外响起清冷的声音。“是我,苏沆。”
陈季宁大大松了口气:“殿下莫慌,是我的一位故人。”
说罢她打开门,苏沆额角冒着细密的汗珠,气息不稳,惊魂未定,显然刚从人群中挤出来,急匆匆了过来。
齐王不悦道:“这就是你的故人,他能做什么?你确定他可信。”
陈季宁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苏沆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能干得了什么。
苏沆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也早就猜到陈季宁的身份。他一早就在茶馆坐着,也观察到陈季宁带着一个穿着破烂的人,亦是知晓此人身份不凡。
“若要我去与歹徒搏斗自然不行......但我知道他们是冲你们来的。”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一次力道要大得多。
“不说了,你快进去。”
陈季宁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过齐王塞进柜子。
电光火石间大门支离破碎,陈季宁看着一群身披玄甲的的兵士:“你们要做什么。”
“刚才和姑娘喝茶的人呢。”
“这不就是。”
陈季宁指了指苏沆。
领头男子厉声呵斥:“我说的不是他,我分明看到是别人。”
陈季宁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反倒迎着剑锋上缓缓向前迈步,“好大的胆子!先皇尸骨未寒,连陛下都未曾废我司天监之位,你们怎敢在我面前造次!”
男子见她面容坚毅,气势逼人,手中的剑不由得退缩几分。
双方正僵持不下,突然柜子的方向传来微小的木头刮擦声。
男子冷笑道:“姑娘还想隐瞒吗,搜!”
整个房间除了柜子再无其他藏身处,男子诡笑着站到柜子跟前,不慌不忙,志在必得。
陈季宁身子一僵,心道还好齐王有匕首防身,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男子飞速将剑身对准柜子,猛地向前捅,力道之大分明是不留情面,势必要将藏在里面的人捅个对穿。
“啪!”地一声巨响,柜门裂开。
里面哪里有什么人,只在柜子底部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脏衣服。
男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陈季宁心底纳罕,面上平静如常。
“大人也忒小心了,方才也许是一只老鼠罢了,我就是和这位公子一起喝茶,哪里有本事凭空变出第三个人。”
男子将信将疑转向苏沆:“这件衣服是你的?”
苏沆连忙点头。
几个下属窃窃私语,在不大的厢房中清晰可听。
“怎么可能是齐王。”
“是啊是啊,齐王正流放呢,皇上看得严,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逃脱。”
陈季宁听到“齐王二字,立刻装出忧惧的神情:“你们说齐王回来了,他怎么能回来呢,一回来可是死罪啊!”
男子面色凝重地瞪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带着下属离去。
等茶馆彻底回府宁静,陈季宁才拿起那件烂成一团的披风。
披风下竟是空的,柜子和地面的木板全被人用利刃割开,全靠周围残余的木头将披风挂住。
齐王逃走了。
陈季宁不知是喜是愁。
*
时光流转,她再一次听到有关齐王的消息是一道求亲的奏疏。
齐王祈求皇帝赐婚,求婚对象正是前宰相陈湛之长女陈元宁。
与此同时,京城中流传出齐王与陈家大姑娘两情相悦的传言,甚至联系到先前陈湛勾结齐王意图篡位之事。
往事如云烟,现下只有两家遭难,陈湛再无利用价值,齐王仍不离不弃求取陈家长女,倒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意味。
世人揣测从前两家并非狼狈为奸意图篡夺皇位,而真的只是想结为姻亲而已。
吴夫人听说后险些昏死过去。
“那个活阎罗怎么突然看上元儿了,苍天啊,这个家是犯了什么邪祟。”
陈湛到还称得上镇定:
“嫁给齐王有什么不好,齐王好歹也是个王爷,虽说曾经犯过错,但好在近日表现颇佳,在地方任上也颇得赞誉,皇帝仁爱,今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用膳,每到这种时侯陈季宁都会默不作声,尽量装作没自己这个人。
如今唯一一个会主动搭理她的人也不说话了:陈元宁神色郁郁,没吃几口就回了房间。
年下齐王得到特许入京面圣的恩典,一行人低调入京,姿态谦卑恭敬,再一次向皇上递了求赐婚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