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沉寂佛堂内,檀香袅绕,佛龛之上,一尊金色佛像面容慈悲,双目微垂,做悲悯众生之相。端坐着的少女手执羊毫,誊录佛经,一束阳光穿过朱窗,倾洒而下,点点金光落在她周身,裙摆如鸢尾般四散铺地,刹那间恍若神女坠尘。
流水下山非有意,片云归洞本无心。
佛祖真言自是让人宁心静气,枝枝聚精会神得誊写,因下笔还不娴熟,深怕字迹不端正而遭宋氏不满。不料,裹着绢帛的手指传来一阵刺痛,一个打颤,墨迹外斜而出。
“嘶。”枝枝无奈停下了笔,心想也罢,不如先歇息一会儿。
“小姐,您的手指都还没好,晨起又这般操劳,伤口想必又是裂开了。”香秀听见她吸气的声音,担忧得凑过来,端来一杯茶水。
枝枝接过茶杯,稍作休憩,继而又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执笔继续,“还是快些抄录完罢,免得被大夫人觉着我懈怠。”既然要让宋氏对自己改观,就要做到全心全意。
“抄录佛经也就罢了,您又何必费心操持大夫人的早膳?”香秀不解,这些自有丫鬟婆子们操心,小姐这般劳动自己,说不定大夫人还不领情呢。
府中主子的膳食自是不需要现在的枝枝来操劳,可是宋氏终究是嫡母,她侍奉嫡母倒也是理所应当,若是真能讨得宋氏的喜,她也就不算白费功夫。
从前多亏她那娘亲的福,枝枝还是个垂髻孩童之时就得学着生火做饭,指望刘氏那只能是个饿肚子的下场,故而庖膳之事,她算得上是熟练。那些个山珍海味她料理不来,但利用简单的食材做个早膳不算什么难事。但那日指腹上烫伤未痊愈,这几日又是碰水,又是抄经,伤口好得更加慢了。
“不妨什么的,你再来给我磨墨吧。”枝枝轻叹了一口气,尽量不去想隐隐作痛的手指,只专注于面前的经书。
宋氏房内,福嬷正伺候着她用膳,刚出笼的牛乳糕喷香扑鼻,入口即化,山药小米粥中的山药丁炖煮得软烂,尝起来香糯爽滑又益于肠胃,再配上两碟爽口鲜脆的下粥小菜,宋氏今日的早膳进得特别香。
“夫人今日倒是胃口大开。”福嬷笑着再给宋氏添了一碗粥。
宋氏也不知怎地,她年纪大了,胃口本就好不到哪里去,偏后厨婆子们的手艺一成不变,也不会多花心思,只尽用些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食材,贪多贪足,反而让人觉得腻歪得很,故而早膳她定不会进得那么多。
可这几日的早膳却不一样,用的是虽简单又平凡的食材,但卖相和口味干净朴素,入口让人清爽气朗,她都忍不住多进了一些。
她倒不知,莫不是后厨婆子换人了?
“嗯,这几日的早膳倒是不错,是后厨换人了?”宋氏又尝了一口粥,疑问道。
福嬷见夫人吃得舒心,心里也跟着高兴,只是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宋氏疑惑。福嬷是她的乳娘,从小看着她长大,在她心里,跟半个母亲没区别,两人之间也没什么秘密。
“其实,这几天的早膳全是五小姐准备的。”福嬷低声在宋氏边上说道。
话音未落,宋氏猛地呛了一口,不停地咳嗽起来。
居然是那丫头做的?!
“哎哟夫人,您可悠着点。”福嬷没想到宋氏反应那么大,紧忙给她顺着气。
宋氏平复了一下气息,放下手中的汤匙,顿时有点吃不下去了。这让她能胃口大开的膳食,居然是那个她瞧不起的庶女做的,这丫头在算计什么?!
福嬷见宋氏面色不虞,不知自己心里的话该不该说。
夫人从嫁进谢家,一直走到如今的尊贵地位不容易,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凡事她总得为夫人警醒着,思虑着。在一众下人面前,她亦是铁面无私,毫不留情的样子。别说丫鬟小厮们,就连几位姨娘和庶子们见着她也不敢过于放肆。可这几日连连在后厨遇见五小姐,小小的女孩儿手脚麻利,伤着的手指也顾不得,在后厨忙碌快一个时辰只为了给夫人做早膳。
瞧着五小姐,情不自禁想起自己远在老家差不多年纪的小孙女,不免起了些恻隐之心。
“夫人,别嫌老奴多嘴,五小姐伺候您也算是勤勉。”思量一番,福嬷还是忍不住开头劝解道。
“这几天,她早早就来后厨忙着了,就为了给您做顿早膳。”
宋氏不语,心头百感交集,她是不喜欢这丫头,但是福嬷说的是实话,枝枝自从成了谢家的五小姐,一直安分守己,侍奉她也是尽心尽力。即使是自己同宗的侄女,也未必能做到这般勤谨。宋氏不禁在心里冷笑,别说让宋蓉儿给自己备膳了,就连让她倒杯茶,宋氏都怕被她烫着。
“你倒是会为她说话。”福嬷的意思宋氏不是不懂,只面上还是忍不住讥讽。
“老奴这不是为五小姐说话,她伺候您用心,底下人都看在眼里呢,即使明面上您也得对她好点。”福嬷耐心道。
夫人一直不满谢老爷在外拈花惹草,对这些个庶出子女,只能说尽到个嫡母的义务。但枝枝和刘氏两人出身实在低贱,她们母女两成了一根横在宋氏心上的刺,膈应得难受。
福嬷也明白,要拔除这根刺是不可能的,只能从中劝解着宋氏能看开些,切勿为了这点小事,让自己窝火,也让下人看了笑话,有失大夫人的身份。
“谢家小姐该有的份例我可从没克扣过,吃穿一应不缺,还不够好吗?再说不就是抄个经吗,倒是我为难她了?”宋氏不以为意。
像枝枝这种庶出女子,在家族里能吃饱穿暖算很好了。未出阁前,宋氏在自家宗族里,见过不少嫡母欺凌虐待庶出子女的事儿,手段阴狠毒辣,她旁观着都觉得渗人可怖。
“我的夫人哟,您也知道那日五小姐伤了手指,这几天又是备膳又是抄经的,老奴看到过一眼,伤口都还没好呢。”宋氏已然没了胃口进食,福嬷扶她到一旁坐下,替她端来漱口之物。
宋氏面不改色,虚掩着半张脸将漱口之水吐进盂中。那日她是故意让青木吩咐后厨,粥熬得滚烫直接端上来即可,她就是想刁难这庶女,那又怎么样?只有遭了伤痛才会记住教训,不敢放肆忤逆。
“我又没让她带着伤来备早膳,这幅样子她是做给谁看呢?”宋氏神情不屑。
“不管五小姐有心或无意,她也是在尽心侍奉您。这好几日过去了,您也该气消了,犯不着还为表小姐耍的那点小性子上心动气。”福嬷倒也不是真的要为了这五小姐说话,恻隐之心只是其一,很大一部分她总得为夫人的颜面着想。
她这夫人呀,大家闺秀出生,凡事规规矩矩,若要说那些妇人间的阴毒手段,夫人是不屑去做的。这次动气也顶多是为了要给五小姐立个规矩,但惩罚点到为止即可。不然让丫鬟小厮们看着,倒觉得大夫人不容人,时间久了指不定背后怎么风言风语呢。
宋氏垂眼,拨着手中的念珠,也知福嬷苦口婆心,总是为她好。宋蓉儿浅薄如斯,在她面前告的那点状其实算不得什么,她只是忧心这种庶女真的心怀不轨,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所以在刚有苗头的时候就该扼杀掉,让她知道在这家中是谁做主。
“行了,我心里有数。”她掸了掸衣摆,面色淡然。
福嬷心知夫人这是听进去了,也放下心来。
此时一丫鬟来报,“夫人,大公子来给您请安。”
“让他快进来吧。”宋氏一听是谢麟来了,精神为之一振。
片刻,谢麟不疾不徐,进屋后向宋氏行礼,“给母亲请安。”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快坐吧。”见到儿子来她这儿,她满心欢喜。
“理应每日来向母亲请安的,是我懈怠了。”谢麟对着宋氏淡淡的,但语气诚恳,“近日得了些扶苏斋新出的素食点心,儿子知道母亲礼佛,特地送来给母亲品尝。”
说着,谢麟示意跟来的小厮递上食盒,置在宋氏面前。
宋氏见谢麟乐意同她亲近,高兴都来不及,顿时喜笑颜开,“你平日里忙,不用时常来我这儿,你有这心意,母亲已经很高兴了。”
“江城不比尚京,你回来了这么久,可习惯了?身边的下人可还合心意?”
“儿子一切都好,劳母亲挂心了。”终究是母亲的关怀,谢麟听了还是现出淡然笑意。
但谢麟这笑意不达眼底,宋氏问一句,他答一句,终究是疏远得很。宋氏心中无奈,想着好歹谢麟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修复这母子感情。
“下月二十九便是你父亲寿辰,你可都打点妥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要你多加费心费力了。”宋氏面露担忧之色。
谢麟眼神黯淡,“是。母亲不必担忧,二弟也从中帮衬,一切都妥当。”
讲起这个父亲,谢麟神色都不如方才温和,宋氏心知为何,也不多说什么。继而絮絮叨叨得又扯到其他琐碎的事上,谈及要让谢麟婚配之事,更是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就差点把若谢麟还不成婚生子就是大不孝脱口而出。
宋氏这般啰嗦,谢麟越听越烦躁,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孝悌,不曾开口打断,偶尔应上两句,只当宋氏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我和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见谢麟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听进去她说话的样子,宋氏皱起眉道。
“母亲教导,儿子都听着呢。”谢麟回答道,不想宋氏再聒噪,转了话头,“听说妹妹最近在母亲这儿抄写佛经?”
宋氏闻言一怔,随即就拉下了脸,语气略带讥讽,“一个庶妹而已,你对她倒是上心。”
“母亲说哪儿的话,只是听下人说起,随口一问而已。”
“是在我这儿抄经呢,怎么,你也要来替她说话?”
谢麟有些无可奈何,不知这“也”字又是从何说起,“母亲别多虑了,您是她嫡母,侍奉您是应当的。妹妹年纪小,我作为长兄,多关心一下她而已。”
宋氏听了他这话,心里才舒服一点。刚还想说些什么,丫鬟在门口垂首道,“大夫人,五小姐来了。”
这丫头,倒会挑时间。宋氏忍不住腹诽,“让她进来。”
枝枝手捧着佛经,走进宋氏屋内的时候,没料到谢麟也在,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但还是先规矩得向宋氏行礼,
“大夫人,佛经誊写好了,还请您过目。”
丫鬟接过她掌中卷轴,枝枝又向谢麟作揖喊了声“哥哥。”
谢麟颔首,神色淡然,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端量了她一番,似是瘦了点,有些憔悴的模样。
宋氏随意扫了眼丫鬟拿过来的佛经,也没多在意,只见这丫头的手指上确实裹着绢帛,只是缩在袖子中,不易察觉。她想起了福嬷方才同她说的话,再思虑到谢麟对这庶女的态度,想着若是自己对枝枝好一点,谢麟也能和自己多亲近些,自己也能搏个贤良大度的好名称,何乐而不为呢?她的确没这必要同一个庶女置气。
“字迹倒是娟秀工整,誊写得很辛苦吧?”
“佛祖真言,最能凝神静气,何况是为着大夫人祈福,枝枝不觉得辛苦。”
“嗬,也亏得你哥哥耐心教你写字,你自己又勤奋好学,不然抄多少遍也不成个样子。”说着,宋氏瞟了一眼一旁的谢麟。
谢麟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似乎不是很在意。
枝枝不知宋氏这么说又是何意,没有答话,只用清澈湿润的眼眸看了一眼她的哥哥,静待着宋氏的发话。
“好了,你也辛苦了,好好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不用赶着来我这儿了。”苦头也吃了,规矩也立了,再为难她也没有必要,宋氏终究还是松了口,免了她每日的誊写。
枝枝闻言后如释重负,连连向宋氏磕头,“多谢大夫人眷顾。”
宋氏对她还是眼不见为净的态度,摆了摆手道,“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