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身后传来的一声令殷姝脚步骤顿,那一瞬,心脏似乎也停滞了,柔软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男人那低沉醇厚又氲着阴柔的嗓音似淬了毒的利刃,又如在冰凿成的剑般冻寒。
完了!
顾缨莫非是发现了何种异样?
愣神惊恐间,殷姝察觉陶兆用手肘微击了击她的臂膀,她僵硬着侧眸去看,看见陶兆低声说,“先走。”
殷姝沉了口气,提起的步子弱弱迈了半步,又缩了回来。
走?她能往哪里走呢?顾缨哪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主。
“转过来。”
果然,醇厚却又带着些阴柔的嗓音复在身后扬起,只是眼下多了些冷意。
殷姝细弱的身躯一顿,跟着陶兆转过身来,极恭敬的又叩跪下去。
“拜见顾督主!”
殷姝深埋着头,但也察觉前端矗立乌泱泱的阴翳。
她不敢动一丝一毫。
直至跪得双腿发麻,男子总算有些动静了。
他道:“抬起头来。”
殷姝眨了眨眼,并不确定是在叫自己还是陶兆。
她悄悄往身侧一看,只见陶兆仍老老实实趴着没有动静。
是在叫她吗?
殷姝正讶异疑惑着,却觉后领一紧,浑身一轻,被人提了起来。
“啊!”
狰狞的蛮力猝不及防,殷姝尖叫一声,被提了起来。
陶兆反应过来,方抬起头想替殷姝求饶,却被一脚当中头颅,踩了一脚还不够,还极用力碾了碾。
陶兆极痛苦闷哼一声,却不敢叫出声来。
殷姝只来得及看见陶兆痛得爆起青经的手掌,便已被身后人提拽开了。
少女本就年纪小,体量又轻,轻而易举被练家子提拽着扔到了步撵之前。
“咳咳!”
殷姝终得解脱,柔夷捂着颈,连咳了好几声。
玉颈被团衫衣领紧紧勒过,很快便起了道红印子,在细腻的白嫩霜玉上留下一道昭昭印记。
此刻乌泱泱的人群散在两边,她连陶兆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方才那一脚……
殷姝一愣,原来在滔天权势的面前,可以将人狠狠碾至脚底,也不敢抬起头来。
心中对顾缨的愤恨和恐惧又多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终将眸里流转过的万般不甘,化为暂时的故作顺从。
她将所有情绪掩下,低头伏面,极妥当说,“奴才愿听督主差遣!”
殷姝不敢抬头,顾缨特意将她提至面前来,莫非是发现了她身上什么破绽?
少女的心忐忑不安,无力看着余光中的鲜红色直白白的闯入视线。
果真是那嚣扬飞扈的大红曳撒。
“抬起头来!督主说过的话不会说第二遍!”身旁圆润的老太监厉声低斥着。
殷姝浑身一颤,缓缓将视线移了上去,因离得近了,她将男子身上勾勒的御赐纹样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当今圣上辛帝御赐的、仅次于真龙天子的纹样——
蟒。
她以往也听哥哥和嬷嬷谈及西厂而今正当御前红人,权势当天。
可她从未想过竟已至如此倾近朝野的地步。
而那男子的脸,竟出奇的俊美,一双剑眉之下是一双眼尾微上挑的眼,削薄的唇当真给这副肃杀阴险的面添了些阴柔的美。
顾缨手一下没一下敲在膝上,狭长双眸落到殷姝留了红印的颈脖,稍稍,又落在了少女那双发颤的柔夷素手上。
他问:“进宫做太监多久了?”
殷姝一怔,不甚明白他为何如此问。
“一个太监,倒如此的细皮嫩肉。”
淬了冰般浸寒的嗓音幽幽而出,少女脸儿愈发惨白,一双蝶翼羽睫抖得厉害。
顾缨这暗里有话——他是想说一个最下等的奴才,怎会有这般柔弱纤细的外表?
她抿了抿唇,哆嗦道:“回督主的话,奴才、奴才进宫有十日了。”
说完,便是一阵止不住的胆寒。
十日,只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罢了,从未有人教过她这种情形该如何作答。
若说多了,尽是漏洞。
说少了……很难不让人联系到昨日被人救走的“他”。
“十日?”
顾缨那戛玉敲冰之音似乎已透进了肺腑之内。
殷姝沉了口气,不留痕迹应道。
“是。”
晌久,顾缨轻笑一声,转而一道刀枪震鸣的轰响,一把利剑已置在殷姝颈脖之间。
“啊!”
少女没忍住一声尖叫,本就煞白的脸儿此刻已白得几近透明。
“督、督主饶命……”
“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欺瞒我们提督大人!”身旁侍卫凶神恶煞的怒呵,“好大的胆子!”
“奴才冤枉!”
殷姝急道,颤栗声线中酝着浓浓的胆怯和畏惧。
她快要哭出来了,颈间抵着的刀冰冷刺骨,锋锐的剑刃折现的寒光将少女的心已扎碾得千疮百孔。
正焦灼一线之之际,刘德全自远处现出身来。
“顾督主——”
老宦官迈着细密疾步,躬身弯腰走近,面上带着谄媚迎合的笑。
“有失远迎啊!顾督主,殿下已等候多时啦。”
说着,他视线落到地上跪趴成一团的雨中细花身上,打着圆场道:“顾督主还切莫动怒,两个下等的奴才罢了,不懂规矩。老奴定好生责罚替督主出了这口恶气!”
转而,他朝殷姝喝道:“还杵这干什么?还不快滚!”
殷姝反应过来,哆嗦着想爬起身,岂料那执着刀的侍卫掌间稍转,锋锐的刀刃已触抵少女柔软的颈脖。
很快,那白嫩之上便渗出一抹血丝来。
“督、督主……”
少女颤巍巍望向顾缨,鼻头发酸,已是快憋不住泪意。
她差一点儿就要死了……
“我让你走了吗?”
只见顾缨冷冷勾唇,阴柔的面染上冷郁,更如毒蛇猛蝎般狰狞。
刘德全心中一咯噔,面上却是无异,继续道:“督主莫要生气,这小奴才进宫不久,还不懂规矩。”
“他叫什么名字?”
顾缨视线在殷姝那张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上顿了几秒,似要看出什么破绽。
殷不雪藏了多年的人,昨日清晨得了消息便马不停蹄去搜,没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竟有人先他一步将人带走。
但那人,绝不是殷不雪。
他眯了眯眼,这小太监看似柔弱怕事,但这副皮相及骨子里显出来的娇嫩,绝不是一个奴才身上能有的。
刘德全面不改色,回禀道:“督主,殿下近日痼疾复发,下不得榻来,还不得有空为其赐名呢。”
“是吗?”
顾缨眼神示意,抵于殷姝颈脖之间的刀又逼近了一分。
“呜呜是!”
颈间的刺痛彻底让殷姝哭出声来,晶透的珍珠在泠泠的眼珠里打转,已是快溢出来了。
瞧着人儿这副模样,刘德全眉皱了些,苦着一张脸,“顾督主,老奴在宫里伺候多年,您还信不过老奴吗?”
寒风凛凛而过,在刺骨的冷意中,殷姝似已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间的肌肤流下。
见顾缨面色有几分动容,刘德全腰弯得更低,又道:“殿下已等候多时,督主请随老奴来。”
顾缨冷哼一声,厉声道:“走!”
殷姝呆滞着看着八抬步撵渐远,待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消失在转角,终从虚脱中回过神来。
“陶兆,你怎么样?”
陶兆有些艰难的自地上爬起来,拍掉三山帽上的鞋印又重新戴了回去。
“小公公有没有受伤?”
少女眼角的泪还在无声滑落,莹润的面早已煞白,细软的指尖在发颤,迟迟不敢抚向自己的颈部。
“呜你怎么样啊?”少女细弱哭着,闻陶兆说自己没事,又问,“那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感觉好多血在流,自己也濒临窒息般的难受。
“不是血。”陶兆连道,他隔着殷姝的衣袖抚住她的手腕。
“呜。”
殷姝察觉自己的手被人引着往自己颈脖上摁去。
“小公公请看,没有很多血。”
还在细细发颤的细软指尖被人举至眼前,少女呜咽戛然而止。
确实没有很多血。
“小公公莫怕,这刀入的不深,只是皮外伤。”
殷姝吸了吸鼻子,察觉自己方才着实失态,又用手背胡乱拭了拭,望着顾缨离去的方向。
“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陶兆连打住少女的怨怼,“小公公这话可千万别被西厂的人听了去。而今东西两厂势大,两边儿都不敢轻易得罪。
今日顾督主来找殿下,被咱们撞见了,幸亏是刘公公出现及时,不然咱们……”
陶兆还在耳边说着什么,可殷姝却有些听不见了。
顾缨绝不会平白无故来宫里找宴卿哥哥,他是要来干什么?
莫不是刘德全和西厂刺客密谋的“动手”便是今日要对宴卿哥哥动手!
少女顾不得颈上的刺痛了,连问道:“陶兆,这宫道是通往哪儿的?”
方才刘德全说,宴卿哥哥等候多时,他一定在前面某座宫殿等顾缨。
她得赶在顾缨到之前找到宴卿哥哥。
陶兆唇阖了阖,却没说话,似有何说不出的禁忌。
“来不及了,陶兆,你快告诉我,西厂今日怕是要害殿下。”
陶兆叹了口气,“殿下不会有事,你去了……”
待瞧见面前那迫切又氲着恳求的盈盈眼儿,陶兆终是妥协,说道:“此路一路直走可通往望舒亭,殿下许是在那处等顾督主。”
“但您若走那条道,定会不甚撞见。”
“所以,“殷姝问道:“还有别的路?”
陶兆点了点头,“穿过前方有一长廊,而后左转自甬径走。”
“好!”殷姝匆忙道过一声谢后,便急匆匆掠了出去。
顺着陶兆所说,果真疾行不久便得见一平静泠泠的湖。
湖堤杨柳醉春,携着洋洋洒洒的日光映射,泛漾出粼粼的波光。
隔着平静湖面,湖中央修葺的一座亭台遥遥相望,于微风中矗立不倒,其实鸳鸯琉璃瓦,折出斑驳的光晕。
殷姝四周看了看,无任何侍卫值守,也无一人将她拦下。
她一个小太监竟能如此通行无阻!
殷姝一阵胆寒,若顾缨当真想对宴卿哥哥下手,届时如何相救?
少女不敢细想,加快脚程朝那湖中唯一架起的栈桥奔去。
急迫的碎步踩在木质栈桥之上,似也将这片平和揉碎。
殷姝顾不了其他,唤了一声,“姜宴卿。”
少女拂开轻纱帷幔,其上缀着的玉珠清脆作响,湖水也荡开一圈涟漪。
甫一入内,扑入鼻间的仍是那熟悉的中药味,然较之前相比,这次却是更为浓郁了。
“宴卿哥哥。”
少女眼里尽是不安和忧切,莫非她来晚了……
正此时,内里传出一道清磁如凉水般的嗓音。
“怎如此毛毛躁躁。”
殷姝眨了眨眼,视线匆匆掠过一周,只见一座掐丝珐琅琉璃屏映入眼帘。
琉璃薄而莹澈,其中朦胧可见一仙姿美人。
美人韫玉含霜,尤清更艳。
殷姝回过神来,疾步越过屏风,随即,她果真看到了那昳丽无双的画中仙人。
此刻他正支手抵着额,阖眸沉寂似在休憩,似察觉她进来,他幽幽抬起眼来看她。
“如此急着寻我,可是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