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林烟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殿里只有折月还守着她。
推开窗,小皇帝正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卷书,眉眼难得的安静,长发简单地束起,泛着质地温润的光,即使坐在草木芜杂的环境里,也掩不住那一身世家公子的少年气。
举手投足,完全没有被岁月规训过的痕迹。
林烟看得很羡慕。
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性格的人,随着人群流荡,就这样昏昏然过了很多年。
折月低声询问:“娘娘,你——你是对陛下动心了吗?”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
林嫣是皇后,对皇帝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折月的语气,居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惑。
于是,林烟试探着问:“我不能对他动心吗?”
“不不,只是,”折月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娘娘对陛下动了心,又为什么要——”
林烟耐心等着她的下文,但折月吞吞吐吐,半天都说不下去。
不知何时,小皇帝已抱臂站在殿门处,接着折月的半句话,冷冷地继续道:“又为什么要从仪天殿上摔下去,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嫁祸于孤?”
林烟惊呆了。
“她图什么啊?!”
折月不敢回答,甚至,碍于小皇帝的恐怖气场,默默往她身边挪了挪。
林烟很意外,但仔细想想,又很合理。
小皇帝和太后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林嫣和太后的结盟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这场下了血本的苦肉计,十有八九,是奔着架空小皇帝的目的去的。
玩得也太大了吧。
林烟忍不住皱眉,她想不明白,世上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吗?
“既然是自己摔下去的,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你推的?”
小皇帝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顺势往怀里一带,与此同时,他也主动向后倒。
看上去,就像是她推倒了他一样。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林烟已经能还原当时的场面了,这时候,林嫣只要放开小皇帝的手,她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滚下九九八十一阶。
但是眼前,小皇帝并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倒在床榻上,林烟也被拽倒,于是,她就这样把小皇帝压在了身下。
林烟:“?”
小皇帝面无表情,冷冷地问她:“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林烟迅速抽回手,站直身体,“但是,陛下,既然你讨厌我,下回,能不能,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我怕太后误会。”
“林嫣,你想死吗?”
商景昭不知道这个人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该夸她终于诚实了一回,还是同情她彻底把脑子摔坏了?
少女被他吓到了,刚壮起一点的胆子立刻消散,像见了猫的老鼠,“不想,一点都不想。”
商景昭压了压嗓音,“继续说。”
林烟诧异地瞟了他一眼,这似乎是个可以继续沟通的态度,于是,她摆出了无比诚恳的表情,“您也知道,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太后都是很有分量的,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实在不敢得罪自己的老板娘娘。”
商景昭听到那句“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冷冷笑了一声,“倒也不必如此谦虚。”
“所以,您理解我的苦衷了吗?”
小皇帝挑眉看她,没说理解,也没说不理解,只是问:“你别无选择了?”
林烟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选太后,难道要选这个喜怒无常、手无实权的暴君吗?
虽然,他确实是皇帝,但……
小皇帝一眼就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沉着脸,语气已经变得杀气腾腾。
“滚出去。”
林烟立刻缩着脑袋逃跑。
折月跟着她,出了殿,像是终于喘出一口气,“娘娘,你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他心里明镜似的,我又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呢?”林烟叹了口气,“怪不得他这么讨厌皇后,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生气的。”
“娘娘,你变了。”折月说。
“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奴婢不知道,”折月摇头,“奴婢只是觉得……娘娘没有以前厉害了。”
殿内,偷听墙角的飞泉深有同感,不自觉也点了点头。
同样在偷听的陛下立刻一个眼神扫过来。
飞泉跪下的时候,正听到殿外一声长长的叹息。
“折月啊……”
林烟抬手,挡了挡眼前的日光。
“其实,我很钦佩那个皇后林嫣,如果能成为人生赢家,不择手段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当我成为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永远没法成为她。”
折月听不懂了,“娘娘,你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活得很不容易,就算是皇帝,也可能是很不容易的。”
“你还小,但是,希望你长大的时候,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折月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她的表情也很凌乱。
林烟揉了揉她的脸。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教别人呢?
林烟掩住脸。
“娘娘?”折月歪着脑袋看她,“你在哭吗?”
“没有。”
“有什么能让娘娘高兴起来的事吗?折月能做到的话,一定为娘娘做到。”
林烟看了看她,勾勾手,“有,过来。”
折月毫不犹豫地走近了一些。
林烟在她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
折月吓得跳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娘娘!”
林烟笑起来,“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就是最治愈的!”
折月捂着脸,害羞地抱头蹲在树下,“这样、这样就能让娘娘高兴起来吗?”
林烟笑眯眯地点头,“嗯,终于做了一件从前想做,但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为什么不敢呢?”
“因为我怕别人觉得我很奇怪,合群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则。”
折月慢慢习惯了那些听不懂的奇怪话,也不追问,只是顺着继续问:“那,娘娘还有哪些想做,但是不敢做的事情呢?”
“想喝酒!”
“好,等娘娘出了甘露宫,奴婢就吩咐御膳房送最好的酒来!”
林烟很感动。
“不过,”折月捧出一个药盒,“娘娘,到上药的时间了哦。”
林烟起身,刚要往殿里走,忽然想起自己是被赶出来的,她顿了顿,征询折月的意见:“要不,去柴房吧?里面那位估计不想看见我。”
“娘娘,您千金之躯……”
转身前,林烟瞥见殿角梁柱,斑驳褪色的朱漆有一抹新添的暗红。
她看得心头一跳。
偷偷往殿里瞟了一眼,没看见人。
挪一挪脚,再往里瞟一眼。
阴影中传来冷冷的声音,“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
有时候林烟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会有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她咽了咽,“你——你没事吧?”
“怎么?”小皇帝讥诮反问:“你盼着我死?”
“绝无这种可能!”林烟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过,心脏病应该不会吐血吧,你还有别的、呃,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吗?”
小皇帝像是被她的话堵了一下,怒极反笑,“你问我?”
“不、不然?”林烟向飞泉投去求助的目光,“我应该问他吗?”
飞泉表情复杂地看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林烟缩了缩脑袋,“对不起,我不问了。”
挨骂了吧,她就多余关心他!
林烟往外溜。
“站住。”
林烟听话地站住。
小皇帝卷着书,敲敲桌案,“不是要换药吗,乱跑什么?”
“去一个不会给您添堵碍眼的地方。”
小皇帝冷哼一声,“甘露宫就这么大,在哪里都是一样碍眼。”
林烟愣住,正在思考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折月已经拉着她坐在床边,放下帐幔,打开药膏,“娘娘,快躺下吧。”
小皇帝确实也没出声反对。
虽然隔着帐幔,但林烟也不太好意思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她正在犹豫,小皇帝已经站起身,影影绰绰的,姿态有些朦胧,“上完药,滚出来见我。”
“哦。”
处理了身上遍布的伤痕,林烟走到院中,小皇帝正站在枯树旁,略略抬着下巴,示意她看树下丛生的杂草。
林烟没能会意,而飞泉已递给她一个小锄头,林烟看着手上的工具,陷入了一阵沉默,“您、想让我拔草吗?”
小皇帝言简意赅,“挖。”
一定是在惩罚她吧。
惩罚她的栽赃嫁祸,她的直言顶撞,或者她的其他错误。
林烟不吭声,蹲下身,忍着身上的痛,默默挥舞着小锄头。
半晌,叮叮几声轻响,林烟挖了个酒坛子出来。
她很惊讶,“甘露宫为什么会有酒啊?”
小皇帝垂眸,像是想了一会儿,“很多年前埋的,不值钱,赏你了。”
飞泉看着那坛酒,想起很多年前,在陛下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犯了错被关进甘露宫,依然没心没肺地胡闹,指使他去偷酒,然后埋在树下,说要等下次进来再喝。
可惜,再也没有下次了。
就在被关进甘露宫的第二天,陛下的生母,曾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死在了坤元殿的凤阙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