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之前，林烟总被说成是烂好人，不仅因为她在工作中唯唯诺诺，更是因为，如果工作上出现了差错，她会立刻觉得自己全责，如果不做点什么弥补，她会浑身难受、坐立不安。
此刻，便有这样一个问题。
她现在应该是世间的孤魂野鬼，却意外重获新生，成为一个锦衣玉食、呼风唤雨的皇后，但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林烟觉得，如果她要继承林嫣皇后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只享受林嫣的荣华富贵，而拒绝承担林嫣的诸多错误，是不对的。
虽然那些坏事不是她干的，但她有负责的义务。
于是，林烟开了口：“皇后陷害皇帝，会有什么后果？会、会死吗？”
小皇帝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挑了挑眉，唇边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如果会死，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所以是不会死的对吧？”林烟追问。
“不会。”小皇帝瞥了她一眼，勉为其难回答了一下，“孤不会让你死。”
林烟放下心，“那么，明堂问对可以翻案吗，我要招供。”
小皇帝像是没听清，“你要什么？”
“招供。”林烟肯定地说：“我要跟他们说，是我自己摔下去的，跟你没有关系。”
“林嫣，”小皇帝的声音变得危险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虽然我不记得了，但人总要承担自己做过的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林烟咬了下唇，“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惩罚？”小皇帝冷笑，“比如呢？”
林烟闭眸挣扎了一瞬，还是说：“比如，我不当皇后了，被关在冷宫里，一辈子不许出来，或者，被赶出宫，被流放，永远不回京城。”
小皇帝一下就僵住了。
“不当皇后？”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在问谁，然后，气焰陡然拔了丈高，像是对这句话怒不可遏，“你为了后位，筹谋多年，如今说不要就不要了？”
林烟被他骤然杀气腾腾的面容吓得退了一步，更虔诚地认罪：“对不起，是我从前误入歧途，陛下，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不需要了。
她不需要了。
这是什么意思，宁愿被关在冷宫里一辈子，宁愿被休弃、被流放，都不愿意继续待在他身边了？
商景昭看着她和他之间退了一步的距离，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心口。
林烟想伸手，但伸了一半，又默默缩回去，估计小皇帝是想到了她的种种坏处，此刻正恨意滔天，她要是再亲近他，恐怕会惹得他更生气。
小皇帝看着她垂落的手，身形晃了晃，一手搭在绮丽绘彩的廊柱上，两人之间只有沉默的夜风，六角宫灯被吹动，摇摇欲坠的影子，一片又一片覆在小皇帝的身上，映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
林烟看得有点恻隐，她将怀里的那件披风递出去，“陛下，这件还给——”
她没说完，就被狠狠抵在廊柱上，后背撞得生疼，林烟想站直，但被牢牢桎梏着，分毫动弹不得，小皇帝的面容背着灯烛，晦暗一片。
“你做梦。”
林烟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按照之前的预想，小皇帝对林嫣的厌恶是溢于言表的，如果她认罪伏法，从他眼前永远消失，他不应该欣然同意吗？
“明堂问对，绝无推翻重来的可能。”
原来是在因为这个生气吗？
“那，我也可以主动辞去皇后之位，陛下另选一个喜欢的。”
“你以为皇后之位是什么？”小皇帝下手的力气越来越重，喘息也越来越急促，“孤的后位，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
“那个……”林烟的声音细如蚊蚋，“说好了生病的时候不生气的。”
“林嫣，早晚有一天，孤会被你气死。”
“为什么？”林烟很委屈，“你这么讨厌我，也压根就不想让我做皇后，现在我愿意承认错误，也愿意退还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这么生气呢？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小皇帝盯着她，没回答，只是冷冷反问：“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我欢心了？孤最后问你一次，皇后之位，你想要，还是不想要？”
林烟从他的神情中明白，这个问题很重要，非常重要。
小皇帝明显要支撑不住了，甚至可以说，他禁锢着她，也需要着她，如果他此刻放手，也意味着身体会失去最后的支撑，这种场面，让林烟想到“以命相许”一类的词语。
她沉默地思考着。
商景昭眼前开始发黑，胸腔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听不到她的回答。
手臂已经痛到麻木，他好像，无法再抓住她了。
“我想要。”
她说。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皇后之位，我想要，因为我是个喜欢荣华富贵的小人，但我知道我不能要，因为我犯了错，因为你不喜欢我。”
听到宫人的报信，竹已出来察看情况，皇帝正把皇后逼在廊柱上，身体状况岌岌可危，但随行的宫人得了命令，谁也不敢上前。
商景昭余光瞥见了竹已。
他身体一软，顺势倒在林烟怀里。
林烟立刻环住他的腰，防止他继续向下倒，担忧地唤了一声：“商景昭？”
小皇帝的声音轻轻问在她的耳畔，“如果认罪，就会死，你还敢认吗？”
林烟犹豫了。
她愿意受罚，但也是有限度的，她可以苟且地活着，但真的不想死。
“你怕死。”
小皇帝看穿了她，林烟没法否认，她说：“没有人不怕死。”
“记住了，林嫣，”耳畔的吐息温热，但说出的话凛冽锋利，闻之胆寒，“要么死，要么，继续做孤的皇后。”
这是威胁，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林烟颤抖了一下，“我记住了。”
小皇帝听到她的回答，终于彻底倒了下去。
林烟被他的重量压倒，也跪坐在地，“商景昭！”
“孤没事。”小皇帝撑着说了一句，掩住唇，身体像绷紧的弓弦，血迹正顺着指缝慢慢往下淌。
林烟手足无措地扶着他，“骗人，这怎么能没事！”
竹已走上前，吩咐宫人：“还不把陛下的药拿来。”
但是小皇帝一如既往，咬紧牙关，死都不开口，林烟看得着急万分，接过那颗黑漆漆的药丸，递到他唇边，“为什么不吃药？不吃药怎么会好？”
上一回，因为他心疾发作，呼吸都成问题，所以她觉得应该不吃药先急救，但眼下的情况是，心疾尚且不致命，但再这样吐血，真的会很危险。
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啊？
根据她的印象，好像每次到了晚上，小皇帝就会吐血，而且，本就偏激的性格会变得更加偏激。
她说出这句话以后，小皇帝有一瞬的静默，他注视着她，眼神幽暗如沉渊，宫灯的影子落在他眼睛里，像晶莹的瓷器无声碎裂。
他喑哑地开口：“你希望我吃药吗？”
这是什么话？
林烟不假思索：“当然，我希望你好起来。”
小皇帝勾起唇角，笑了笑，那个笑的意味说不出来，像是一种悲凉的自嘲。
“如你所愿。”
说完，他吞下她递去的药丸。
簇拥的宫人中，只有飞泉猛地转身，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
林烟抽出怀中的披风，仔细地盖在小皇帝身上，毕竟虽然有她垫着，但地上终归是有一点寒凉的，她耐心地等，在药物的作用下，小皇帝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林烟俯身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小皇帝静静地看她，什么都没说，像是在辨别她的话，究竟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他伸手，飞泉迅速上前，扶着他起身，那件据说价值连城的披风，就这样淡淡地落在地上。
“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吗？”
小皇帝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林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竹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待帝后都走远，才返回含章殿，附在太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太后听了，脸上还是淡淡的，“他是故意做给你看，做给哀家看的。”
“正是，”竹已点头附和，“但，如今的皇后娘娘，是否对皇帝太过予取予求了？”
太后沉吟了一会儿，“从今天起，凡事都瞒着她些。”
“那，永王那边——”
“落乌何时回来？”
“快了，过几日就该回来了。”
太后微微抿了口茶，“那就好，永王那边，一切照旧。”
“是。”
窗外月落日升，林烟醒来，看见一排女官恭敬地等在床前，真是十二分的不适应，她同众人一一道了早安，换好衣服，折月给她化妆挽发，容秋也站在一边，“娘娘，六宫妃嫔已在外间候着了。”
按理，她封后的第二日，就应该接受所有后妃的拜见，但是因为重伤昏迷，其后又被关进了甘露宫，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容秋递上一本朱封簿册，“内闱送来了《彤史》，请娘娘查阅。”
《彤史》是什么？
林烟打开看了两眼，立刻羞愤得从头烧到脚。
这是小皇帝的私生活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