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皇帝和皇后都在椿萱殿,动静不可谓不大,竹已奉太后之命前来查看的时候,皇帝正飞扬跋扈地站在殿中,而皇后瑟瑟缩在殿角,表情敢怒不敢言。
竹已有一瞬间的失望。
假扮文弱,以柔克刚,是皇后最擅长的伎俩。但自从仪天殿醒来,皇后她……
真的很弱。
竹已:“更深露重,娘娘怎么到椿萱殿来了?”
皇后委委屈屈地回:“陛下召见,臣妾岂能抗旨。”
竹已看了一眼牌位和美人图,沉声道:“陛下,您就算逼迫皇后娘娘恢复许氏的牌位,她也始终是罪臣之女,入不了宗庙的。”
皇帝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意思,只是勾了勾唇角,笑意凉薄地看向殿角的皇后,“皇后私赦罪人牌位,该当何罪?”
皇后怔了,像是没想到。
这话的意思,今日之事,与皇帝无关,全是皇后一人犯错。
竹已不为所动,“陛下难道是想说,无缘无故的,皇后娘娘来椿萱殿,只是为了吊唁许氏吗?”
“孤正是这个意思。”
竹已还想开口,皇后已望见救星一般,切切地朝她扑来,“姑姑!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是我太愚蠢,太莽撞,这次谢谢你救我,我欠你一回人情,以后如果有什么报答的机会,请一定告诉我!”
林烟说得很真挚,小皇帝虽然冷着脸,但也忍不住瞟了她一眼。
竹已:“娘娘,不至于——”
话没说完,林烟更加殷勤地打断了她。
“虽然你平时总是板着脸,看着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但关键时刻,居然愿意救我,从今以后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竹已把心里的无奈压了一遍又一遍,只想结束这场闹剧,“娘娘累了,折月,送娘娘回宫吧。”
说完,她看了看许氏的牌位和美人图。
皇后依赖地拉着她,懵懵懂懂往外走,竹已不敢造次,只好依着那股温柔的力量,先陪皇后离开。
椿萱殿清净下来。
商景昭拈了香,坠在烛火上,直到青烟燃起,依礼三拜,才沉默着将线香放在牌位前的香炉中。
飞泉也跟着行礼。
月光温柔,满庭寂寞,飞泉望着皇后离去的方向,“娘娘把竹已支开,是为了让陛下和故淑妃娘娘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陛下沉默。
“不过,虽然竹已不苟言笑,也不至于,看着很不好相处吧?”
“你以为她在说竹已?”陛下瞥了他一眼,“指桑骂槐,那些话,她是说给孤听的。”
飞泉忍不住望了陛下一眼。
指桑骂槐,应当不是什么好词。
那为什么,陛下好像,在笑呢?
是在笑吧。
就因为皇后娘娘说要报答,就因为她说相信陛下是个好人了?
烛火跃动,殿中的美人图盈盈如生,红衣纵马的女子,似乎也在笑。
群芳宴举办的日子,是个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林烟本来还做了下雨的危机预案,但显然是用不到了。她和小皇帝先给太后行礼,然后接受王室宗亲的行礼,礼毕,林烟背了一段早就准备好的致辞。
“我朝古俗,莫负春色,莫负春情。
春日最盛,百花千华,开宴赏群芳……”
没什么人听。
这不奇怪,林烟从前在听领导发言的时候,也容易走神。
不过,自己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
紧张。
尤其是看到商景昭的脸,会更紧张。
“且听东君意,折花寄相思,臣妾——”林烟接过听雪递来的梅枝,在小皇帝冷淡的注视下,成功忘词了。
臣妾什么来着?
小皇帝支颐看她,“忘了?”
林烟努力回想。
那句梅花的诗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皇帝哼了一声,“算了,拿来吧。”
他的指尖已触到梅花的瓣,有一种冷寂低回的颜色,幽香沉沉。
林烟忽然想到另一首梅花的诗,虽然无意窃取先贤的文化果实,但此刻实在火烧眉毛。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臣妾祝陛下终有一日振翅四海,翱翔九霄。”
说完,四周都安静了。
太后投来一瞥。
王室宗亲的表情各异。
商景昭顿住。
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哭着喊着要拿太后做靠山,说话做事,却每每偏向他。
不想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话,至少该有些站队的自觉。
林烟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心里正惊涛骇浪地盘算着怎么圆场,只见小皇帝伸手接过梅枝,拢了拢,动作还算温柔,然而下一秒,看向她的时候,眉眼已戾气纵横。
“林嫣,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没——”
水晶酒盏被愤怒地掷碎在脚边,小皇帝已经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闭嘴!你以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烟冤枉极了。
小皇帝这么一说,满场都会以为,她是在讽刺他,讽刺他手无实权,处处受控,那些话全都变了味道。
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林烟没反驳,低头,悻悻地落座。
不分青红皂白!
暴君!
王室宗亲们交换了一下表情。
不愧是性情暴虐的皇帝。
不愧是贤良温柔的皇后。
接下来的节目,林烟都没什么兴致了,群芳宴进行到尾声,众人便各自散去,在千华园中随意游览赏花,林烟几乎是立刻起身,作为皇后,她一直坐在小皇帝身边,实在是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小小声提醒折月:“一会儿,如果有什么人来跟我打招呼,记得告诉我他们是谁,要如何称呼。”
“放心吧,娘娘。”
正说着,一枝桃花便轻柔拂在了肩上。
林烟侧眸,御河畔,新柳边,男子正半坐在山石上,紫衣金冠,雍容风流,半垂着面容,饶有兴趣地看她,“阿嫣,还记得我吗?”
阿嫣?
这么亲昵的称呼?
林烟记得折月说过,依照景国风俗,春色最盛时,折一枝桃花,掷在心上人的怀里,是想与之私定终身的意思。
哪里来的登徒子,居然敢调戏当朝皇后啊……
折月正要提醒,男子比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眼角好笑地弯着,“你不许提醒,阿嫣若是想不起我,本王这就伤心投湖,了此残生。”
王座上,商景昭冷着脸,几乎要捏碎了酒杯。
飞泉识时务地开口:“陛下,您别跟宁王一般见识,他那性格,见了谁都得掷两朵桃花,您瞧,身边那桃树都被折秃了。”
商景昭皱眉。
林嫣就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与宁王熟识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位王叔如此碍眼?
林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衣着不凡,自称本王,又与她很熟悉的样子,在折月说过的那些特征里,只有一个人对得上。
宁王商容。
折月的原话是,“天底下没有比宁王更风流的人,路过的狗,他都得抱一遍才能放手。”
跃然纸上的形容啊。
林烟想笑,没忍住,虽然抿了唇,但还是弯了眼睛,“宁王殿下?”
“你从前可不这样唤我。”商容从山石上潇洒跃下,风情万种地欺身凑近,“穿着本王送的衣衫,怎能这样疏远无情?”
群芳宴,林烟穿的衣裙,正是宁王送的云锦裁制而成。
毕竟,重要的场合,总要有一些合乎身份的衣装,但她新晋皇后,加上小皇帝从来对她都不屑一顾,所以并没有什么华美的常服。
“那,我从前是怎样称呼您的?”
“阿兄。”宁王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笑得随意而潋滟,“你是我的义妹,我是你的义兄,忘了吗?”
义妹义兄的关系?
林烟望向折月,后者回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宁王是小皇帝的皇叔,而林嫣是皇后,这显然是差了辈分的关系。
而且,“阿兄”亲昵逾矩,老实人林烟实在叫不出口。
她退了退,与宁王商容拉开一点距离,“确实忘了,七叔见谅。”
宁王的笑容僵了僵,然后,用力地叹息了一声,“阿嫣做了皇后,确实不一样了,听说商景昭那坏家伙把你推下了仪天殿?”
“那倒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这是个误会。”
林烟刚说完,肩膀就被强势蛮横地揽过去,她整个人差点歪倒,闭着眼都知道是谁的做派。
小皇帝气场沉沉,“七叔,慎言。”
宁王的眉尾顿了一刹,“你弄疼她了。”
林烟不习惯和异性贴得这么近,被小皇帝揽着,身上像有蚂蚁在爬,她动了动肩膀,想摆脱,身上的桎梏却收得更紧了。
小皇帝寒气森森地看她,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疼了又如何?当初,不是七叔将她送给孤的吗?”
宁王又顿了一顿,再次长长叹息,“说得很是,下次,谁也别想从本王的府上抢美人!”
说完,又折下一截桃枝,寻着远处的貌美小宫女去了。
小皇帝松开了林烟,漠然地袖手,漠然地开口:“群芳宴办得不错。”
“是吗?!”
“嗯。”
只这一句话,林烟立刻原谅了他之前的粗暴和无礼。
众所周知,这种活动就是大家的社交场,没人会注意到幕后的工作和筹备,林烟以前办过不少类似的,从没得到过注意,也没得到过夸奖。
“不错”两个字,是打工人最爱听,最梦寐以求的评价。
这意味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被看到并且认可了。
林烟把手圈在嘴边,小声地告状:“刚刚,宁王说你是个坏家伙。”
“孤听见了。”
“你不生气吗?”
小皇帝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林烟忽然发现,当她凑近他说话的时候,小皇帝虽然表情很差劲,但,居然也配合地俯了一点身,微倾的姿势像一株俊朗茂盛的竹,她只要略略抬头,就能看见他束发的青玉簪,也许刚刚分花拂柳而来,墨发间有淡淡的草木余香。
好漂亮的人。
林烟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她有一种想要挑衅他的冲动。
冷静林烟!理智林烟!
可是小皇帝还是耐着性子,倾身向她,保持着听她说话的姿态。
“商景昭,你这个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