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商景昭垂眸看着蹲坐在脚边的少女,心脏忽然感到一阵异动。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所以,明知危险,他还是让她来了。
他……
想她。
少女若有似无地逃避着他的目光,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像是被发现了什么心事,“嗯,你不是说要见我吗。”
商景昭伸手,浅浅抚上她的侧脸。
她像是受惊了似的,怔了怔,然后也浅浅地躲了一下。
“恨我吗?”
林烟觉得今天的小皇帝有些不寻常,因为他的表情和语气没有往日的冰冷和戏谑,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平淡,像是波乱动荡的湖面忽然在某一刻安静下来,无风无晴,澄澈如镜。
“不恨,”林烟说,“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对我失望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坐起身,彻底清醒后,又生出从前给她上课时的气场,“说说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清白,但我知道,太后一定是想把罪名坐实在我身上的,动机的话,应该是前段时间你每天都去坤元殿,她觉得,我们的关系太好了。”林烟陈述着自己的看法,“这是离间。”
“……”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太后只是想把我从棋局上踢下去,不能为她所用的皇后,就是一枚弃子,但绝对不能让你得到。而你那天决定把我禁足,其实,也是想把我从棋局上踢下去,”林烟有点惭愧,“说到底,是我太弱了,妨碍你们斗法。”
小皇帝冷哼,“孤和太后可不一样。”
“我知道,你是在保护我。”
“你知道?”
林烟点头,“听雪讲了一些前朝的事,如果你和太后一样,就不会压下那些弹劾我的奏疏。”
“那你还让你的人主动声讨问罪,”小皇帝眯起眼,神情不太愉快,“甚至要求宫人虐待你。”
“这是你教的啊,反其道而行之,”林烟把自己的思路分析给他听,“他们以前或者沉默,或者辩护,大家都觉得有猫腻,可是当整个朝堂都在骂我,没有一个人觉得我无罪的时候,恰恰就是我最可能被冤枉的时候。”
“想想看,千夫所指的皇后,每天被关在宫里,出不去,还饱受宫人的欺负,”林烟补充道:“尤其是,我以前的名声那么好,大家总是很难相信好人会做坏事的。”
在这种一边倒的声讨中,民间的舆论悄然发生了变化。
百姓觉得温柔善良的皇后遭到了陷害,纷纷主动请愿释放皇后。
镇国公夫妇还有最初带头的几个老臣,失了民心,在朝堂上也不再绝对正义,他们本就是太后的鹰犬,此番劣势,逼得太后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小皇帝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有长进,不枉孤教你那么久。”
不过,这位被克扣了吃穿用度的皇后,看着倒是更健康了。
林烟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问。”
“按照景国的规矩,就算我真的谋害了宫妃,也不会被处死,最多是废去后位——这大概也是太后的目的,”林烟顿了顿,“又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小皇帝像是被她这问题气到了,眼睛立刻冷下来,“你是块朽木吗?”
朽木林烟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小皇帝揉了揉额角,换了个话题,“你想出宫吗?”
林烟一愣,立刻拼命点头,“想!”
“外面已经宵禁,”小皇帝淡淡地瞟她,“还想吗?”
“你是说现在?”林烟四处环顾了一圈,“可、可能吗?”
“想,还是不想。”
“想!”
小皇帝站起身,拿了一块丝绢,“闭眼。”
林烟不解,但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
丝绢温柔地掩住她的眼睛,慢慢绕过几圈,系在脑后,林烟被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立刻敏锐起来,小皇帝的手偶尔拂过她的脸侧和发间,明明是冷淡的触感,她却从脸一路烧到脚。
“这是在……干什么?”
“历代帝王为防宫变,在乾元殿的地下修了庞大的密道,可出皇宫,甚至可以直接出城。”小皇帝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此事关乎性命,每一任帝王都会把它带进坟墓。”
“那你怎么知道的?”
“在这里住久了,自然会发现。”
林烟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小皇帝抚了抚她的肩膀,“很好,转三十圈。”
林烟转完圈,不仅失去了方向感,连基本的平衡感都没了,就在她胡乱要摔倒的时候,一只手揽住她的背,林烟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顺着摸索,本能就攀住了小皇帝的肩。
“……”
“……”
小皇帝微微咳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别跟丢了。”
“好、好的。”
商景昭垂下眼,如此近的距离,才发现少女的手腕上,衣袖掩映处,系了一串五彩绳。
他当然知道这手链是哪里来的。
少女等了一会儿,提问道:“我们不出发吗?”
商景昭回过神,淡淡“嗯”了一声,“走。”
“你好像在笑?”
商景昭立刻板起脸,虽然知道她看不见。
“没有。”
林烟被蒙着眼睛带入了一个地道,小皇帝握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提醒她脚下有多少台阶,前方左转还是右转,林烟感到自己身处一个狭窄幽深的甬道,四周潮湿而清冷。
半晌,好像走到了一个稍微宽阔的空间,小皇帝停下脚,“别动,孤换件衣服。”
想到他身上还穿着乾元殿时的那身帝王常服,林烟点了点头,帝王们在出逃皇宫的时候,肯定会找个地方藏一些民间衣物,很合理,她把后背倚靠在墙壁上,安静地等待。
甬道深寂,说话都有回声,林烟保持着沉默,在这种滴水可闻的氛围里,她只能听见衣物淡淡的摩挲声。
锦缎华服和青衫布衣的摩挲声是不一样的。
嗯,他把佩玉的腰带解下了。
然后开始脱外袍。
解开了束发的金玉簪。
小皇帝不冷不淡的声音响起:“你很热吗?”
林烟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感觉自己像个变态,几乎要无地自容,“不热,我一点都不热。”
下一瞬,她的肩上罩下一件披风,挡住了身上的宫女服饰。
小皇帝像是第一次给人系披风,动作有些慢。
林烟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空气像是要凝滞。
视觉的剥夺增加了林烟的难耐,她咬唇等待着,终于,小皇帝重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走。”
林烟被他牵着,七弯八拐了一段时间,眼睛上的丝绢被取下时,已身处皇城的街道上。
空旷无人,整齐开阔。
不远处的皇宫,在夜色中只是一片沉静的阴影。
然而先吸引了林烟注意的,是小皇帝青衫布衣的打扮。他没有将头发全部束起,而是散下一半,用朴素的青玉斜斜簪住另一半,连眉眼都显得温和起来,像是世家散漫的小公子。
长夜提灯,风华艳艳。
小皇帝瞥了她一眼。
“你是看风景,还是看我?”
林烟迅速收回了目光,低头往前走,小皇帝按住她的肩,“回来。”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边是死路。”小皇帝说,“跟我来。”
他是本地人,他说了算。
林烟跟在他身后游览,皇城的街道悬着幽微的灯火,铺面关着门,摊贩的推车随意放置在街边,可以大致想见白天的热闹街景。
走了几步,拐过街角时,林烟的脚下略略被什么东西绊住,她低头,看见一只孤零零的竹蜻蜓。
旁边是个已经收摊的玩具铺。
林烟弯下身,捡起那只竹蜻蜓,它的一只翅膀已经被折断,林烟放在掌中捻了一会儿,松开手,竹蜻蜓摇摇晃晃,毫无生气地坠落。
小皇帝看着她的动作,“这你也要捡?”
“我打赌,你也没玩过这个。”
“也?”
林烟点头,“小的时候,父亲会给妹妹买很多好玩的,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偷拿了竹蜻蜓玩,妹妹看见以后,直接把竹蜻蜓踩碎了,她说,她的东西,就算扔了也不会给我。”
叹了口气,林烟从竹蜻蜓旁边踏过去了,“家里有个多余的人,做什么都是让人生气的。”
商景昭沉默着,冷眼看她一无所知地路过了教坊司——他特意绕了点路,就是为了将她带来这里,没想到她只是当寻常风景一样,走马观花地浅浅看了一眼,反而沉浸地讲述着那个“林烟”的故事。
“他不配做父亲。”小皇帝冷淡地开口,“还有你那个妹妹。”
“我那个妹妹,”林烟苦笑了一下,“长得比我漂亮,学习成绩也比我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我们那里,这叫做‘别人家的孩子’,以后肯定是前程似锦,和她的落魄姐姐不一样。”
“不平衡了?”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能重生逆袭,废柴变女王,该多好啊。”林烟摊开手,“事实证明,即使重生,不行的人,到哪里都不行。”
“女王?”
“不是真的王啦,只是一个比喻……”
小皇帝伸出食指,恶狠狠戳在她的额间,林烟在这种蛮横的力气下被迫抬起头,那些茫然和沮丧,似乎也被恶狠狠戳破了。
说起来,小皇帝的人生其实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但比起她的消沉堕落,他的态度,总是这样恶狠狠的。
“林烟。”
他唤她,连名带姓。
不知道为什么,林烟鬼使神差地觉得,他唤的是“林烟”而不是“林嫣”,尽管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完全一样,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小皇帝看着她,目光中锐利的锋芒更甚。
“王是不会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