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林烟立刻明白了自己坐的是商景昭微服出宫的车驾,因为是皇帝的马车,所以就算藏了个人,宁王商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查。
低下眼睛,林烟往旁边挪了挪。
商景昭看见她刻意避开的动作,身形也僵了一瞬,放下车帘,他沉默地坐下。
马车还是没有动。
商景昭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打扮,荷叶罗衣,碧玉步摇,像是闺阁里温柔寡言的小姐。
生硬地开口道:“你的供词,孤——我看过了。”
林烟“嗯”了一声,没接话。
“觉得委屈吗?”
“……”林烟咬唇,“不怪你,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的。”
商景昭正要说话,车外忽然传来商容怒气冲冲的声音,“阿嫣!下来!本王知道你在里面!”
林烟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她不喜欢商容的过分保护,但毕竟在他府上锦衣玉食地住了一段日子,这样不辞而别,好像也不太礼貌。
“去吧。”商景昭淡淡地开口。
林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车夫已经挂起了车帘,商容站在车下,脸上的表情无奈极了,“阿嫣,真的不跟本王回去吗?”
“谢谢殿下的好意,”林烟行了个礼,“也谢谢殿下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商容听出她的拒绝,默默叹了一声,“他都亲自来救你了,本王还能不放人吗,好像你在我府上受了什么虐待似的。”
“没有,殿下很好,”林烟笑了一下,“我过得也很开心。”
“本王待美人如何,满京城都是有口皆碑的,”商容瞥了商景昭一眼,“不像有些人啊,堂堂天子,朗朗乾坤,居然来本王的府上偷人。”
“偷人”的措辞很妙,估计商景昭这辈子还没被这样形容过,林烟没忍住,轻轻笑出声。
商容也跟着她笑。
掀起的车帘中,商景昭只是沉默地坐在阴影处,车外日光晴好,少女正低头而笑,像是怕自己得意忘形了似的,举袖掩着弯起的唇角,发间的步摇被夏风柔柔吹动。
她从前,有这么爱笑吗?
“不过,阿嫣,你信那个家伙吗,”商容指着商景昭,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觉得他真的会放了你,而不是把你抓回去?”
林烟僵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认真想了很久,点头说:“相信。”
商景昭并不是一个阴谋诡计、出尔反尔的人。
“好吧,等你在京城安定下来,本王——阿兄再去看你,”商容的神色忽然带了一点认真,“记住,宁王府,永远是你的家。”
他伸手,像是想触一触她的发。
林烟屈膝行礼,不着痕迹避开了他的手,“谢谢宁王殿下。”
商容目送她登车,林烟脚踏了一半,忽然想到一个盘桓很久的疑问,“对了,殿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知无不言。”商容微笑,“本王从不拒绝美人的提问。”
“为什么殿下始终坚信,我失忆了?”
永王和太后都觉得她是装失忆,商景昭大概也在摇摆,只有商容,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她失忆这件事。
南风吹动商容的衣袍,他带着笑站在暑日里,却像一场江南的夜雨。
“因为从前的阿嫣很聪明。”
温柔的面容,看起来,竟有些黯然。
“现在的阿嫣,是个笨蛋。”
林烟又笑了,和原来的林嫣相比,她的确是个笨蛋,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不喜欢那样的聪明人。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林嫣的人,居然是宁王商容。
坐上马车,放下车帘,暗影落在她和商景昭的身上。
林烟垂着眼睛,视线从马车的地毯移到商景昭的手,整个右手都被纱布裹起来了,尽管如此,还是能看见沁出的隐隐血色。
“疼吗?”
林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可能不疼呢。
商景昭的神情好像也恍惚了一下。
他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几日事情繁琐,过两天,孤就会昭告四海,还你自由。”
林烟点头,她知道他现在会很忙,虽然太后已经倒台,但朝堂势力盘根错节,政权交接本来就复杂,他愿意抽空把她从宁王府捞出来,她已经知足了。
站在他的立场,林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恭喜你。”林烟轻轻地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问问看听雪,林嫣皇后的人脉和势力,她已经接管得差不多了——现在皇后被废,正是收为己用的好时机。”
“我知道。”
是啊,他当然知道,她这点浅陋的权谋,都是他教的。
听雪既然都跟在他身边了,这些话,根本就不用她提醒。
林烟再次沉默了。
商景昭递给她几张文书和一只钱袋,“这是你的户籍和房契,钱不多,但够用一段时日。”
林烟看着那张房契。
是许家的旧宅。
许家被灭门以后,昔日的府邸也空置出来,因为毕竟是皇帝的母家,旧宅的处置问题十分棘手,朝廷不敢分配,官府不敢买卖,就这样冷寂了很多年。
林烟翻过房契,再看自己的户籍。
一眼就看见上面的名字。
“林烟。”
是烟,而不是嫣。
林烟看到自己的名字,鼻尖忽然酸楚难当。
她在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堂堂正正地写下来。
不知道商景昭到底在想什么,他不信她,把她丢进了天牢,可是放她走的这一刻,偏偏又在户籍上写下“林烟”的名字。
林烟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商景昭抬起她的脸,大概是用不惯左手,所以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他拭去她的眼泪,“抬起头,不要再哭了。”
可是他此刻的平静和纵容,却让林烟哭得更凶了。
因为她真的不明白。
“商景昭,我不会原谅你的,你最好也不要原谅我。”
马车停下了。
该是告别的时间了。
商景昭的手上移,轻轻抚在她的发间,“再见,林烟。”
马车辘辘前行,扬起浅淡的烟尘,林烟在路边遥遥目送,直到马车的影子融入远处重楼宫阙的皇城,缥缈得再也看不清。
又站了一会儿,林烟转身推开许宅的大门。
荒寂破败,断井颓垣。
推开主厅的门,褪色的梁木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人。
林烟被吓得一退三步远。
少女在空中一个旋身,轻飘飘落了地,掸去黑衣上的尘土,抱着剑,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林烟几眼,“你也是来借宿的?”
林烟捂着胸口,没能从这种惊吓中缓过来,“借宿?”
“不用付钱却能白住的地方,满京城里,能找到第二处吗?”少女大刀阔斧地坐在满是尘土的太师椅中,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你几个人?”
林烟有点蒙,如实回答道:“一个人。”
“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少女跃起身,向她招招手,“来,我先带你参观熟悉一遍,你挑个喜欢的房间,我个人比较推荐——”
“等、等等。”林烟打断她,拿出自己的房契,“冒昧打断你一下,我是户主。”
少女凑过来看了一眼,点头,“挺好的,这个宅邸是该有人来修理了。”
“不,在此之前,”林烟努力把话题扳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认识一下?”
“不急。”
少女直接大咧咧揽住林烟的肩膀,林烟想躲,没躲掉,只能被她热情地拉着参观府邸。
前堂、花园、后院、门厅、轿厅、主人房、佣人房、厨房、因为是将门之家,还有专门的演武场,林烟指着一进院落,“我喜欢这里。”
少女停下来,“我就说,你肯定喜欢小姐们住的闺房,温柔秀美,适合你。”
“不,这一间有点不一样,”林烟比了比,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感觉,“它的装修风格,更加开阔和自由,不让人觉得逼仄,而且院子里还有这么大的练功场地,很适合锻炼。”
“锻炼?”少女来了兴致,“你缺不缺家丁护卫,或者,你想不想习武,强身健体,还能自保——我可以不收钱的,继续让我住这里就好。”
“想是想,”林烟犹豫了一下,“但你,很强吗?”
少女拔剑,看都没看,随手掷出去。
寒光闪过,剑锋稳稳刺入庭中木头人的心脏处。
林烟被那阵锐利的剑气震慑住了。
与其说她认同了眼前这位神秘少女的高强武艺,不如说,她担心如果不答应,自己的下场会跟那个木头人一样。
林烟立刻表态:“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想学什么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我都可以教你。”
“还有更温和一点的选择吗,尽量不要伤人性命的那种。”
“不伤人性命?”少女想了想,“你学过跳舞吗?”
林烟点头,“以前是舞女,这具身体应该有点舞蹈基础,怎么了?”
“这具身体——说得好像不是你自己一样,”少女哈哈大笑,“既然如此,要不要试试鞭法?”
说完,少女一振衣袖,长鞭如游龙出海,以迅雷之势卷起那柄入木三分的长剑,下一瞬,少女一手卷鞭,一手利落收剑回鞘,只有淡淡的风场散逸在两人之间。
林烟看得眼睛都直了,“师父,我想学这个!”
少女很满意,继续揽着她参观其他地方,许家的府邸太大了,就算走马观花,也要走很久,“既然你叫了我一声师父,再包个一日三餐不过分吧?”
林烟:“……”
少女忽然顿住脚,面前是一个落败颓唐,蛛网丛生的祠堂,无数倾倒的牌位和褪色的门楣,都在彰显着此地曾经的显赫。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少女问。
林烟走上前,与少女并肩而看。
“十年前,许家上下百余人,就是被关在这里,虐杀殆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