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众人循声望去,是个观之可亲的秀气少女。
“你是什么来头?凭什么这么说?”
“在永王之乱发生前,朝政大事,始终都在太后的把持中,她为了让大家相信陛下是个昏君,那些不好的政策,都推脱说是陛下做的。”
听到林烟的话,每个人都表现出了震惊,这与他们所了解的太后的形象,实在差得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一心为国的太后,其实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
林烟说:“她没有一心为国,她只是想把陛下变成她的傀儡。”
“可是传闻里,陛下昏庸暴虐,甚至把皇后推下了仪天殿——”
“他没有。”林烟说,“是皇后自己摔下去的,他没有推她,而是想救她。”
众人的表情像是都死机了,反转来得太剧烈,简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
玲乐抱着剑看热闹。
这个说话时总回避着目光、很少跟人对视的少女,居然在为了别人而辩护的时候,能壮着胆子直视对方的眼睛。
真是难得。
“林烟在吗?哪个是林烟?”方才的书吏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林烟回头,举了举手,“是我。”
“大胆民女!”书吏厉喝一声,“竟敢僭越使用皇后的名讳!”
林烟辩解道:“可是,大人,如今已经没有皇后了。”
“放肆!来人!”书吏招来几个衙役,“去禀报府尹大人,查一查到底是谁给她上的户籍,这种名字怎么能通过的?”
林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
“闭嘴!这里没有你这个贱民说话的地方!”
玲乐冷笑,“你最好保持这种态度,到死也别求饶。”
书吏怒道:“先把这个女人给我抓起来!”
衙役围了上来,玲乐连余光都懒得给,“就凭你们?”
林烟拽拽她的袖子,“冷静,不要和官府起冲突。”
玲乐咬牙切齿,“欺人太甚!”
“住手!快住手!”几步外,京兆府尹扶着刚戴稳的官帽,几乎是踉跄着飞扑过来。
“大人,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小的——”
府尹飞起一脚,“没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给皇后娘娘跪下!”
所以人一刹那都安静了。
玲乐盯着面如土色的书吏,笑道:“查清楚了吗,是谁给她上的户籍?”
林烟看到众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惶然,像是要下跪,连忙摆手道:“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大家不要紧张,更不需要行礼,我只是来这里办一点手续,和你们一样。”
“是是是,不知娘娘——夫人想办什么手续,下官立刻让人安排!”
“不需要,”林烟说,“凡事都讲先来后到,前面还有几十个人,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玲乐冷哼一声,“是啊,反正已经等了一个上午。”
“下官、下官……”
“不着急,”林烟微笑,“我相信诸位大人的办事能力。”
接下来的时间里,京兆府的办事效率简直是脱胎换骨,像一台精密而飞速运转的机器。
林烟继续耐心地排队,而每个办完事的人,经过中庭的时候,总要向她浅浅行礼,“多谢夫人。”
其实她什么也没做。
于是,林烟也浅浅地回礼,“受之有愧。”
众人打量着这位声动朝野的皇后,最初的畏惧和恭敬慢慢变淡了,因为无论怎么看,似乎都只能看到一个普通的少女,感觉不到一点高高在上。
正如那份昭告四海的放妻书里说的一样良善温柔。
有人大着胆子开了口:“夫人要是能天天坐镇在这京兆府里就好了,那些官老爷们肯定不敢敷衍我们。”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陛下,”林烟笑着解释,“今天的事情闹成这样,陛下肯定会听说,所以,不用我坐镇,他们自己会反省注意的。”
“这么说,陛下会狠狠惩罚他们吗?”
“会不会惩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陛下他一定希望,官员们都能做好本职工作,不要仗势欺人。”
“那陛下会管荆河决堤的事吗?”
“当然。”林烟点头,“我以前与陛下讨论过,我们都认为,一味垒高堤坝是没有用的,必须改变荆河的水道,才能疏散泛滥的洪水。”
“夫人口中的陛下,听上去很通情达理啊,夫人为什么要和离呢?”
“抱歉,这是秘密,就当做是我和陛下的私事吧。”
“刚刚我们不知夫人身份,说了不少粗鲁的话,还请夫人恕罪。”
“没关系,景国没有因言获罪的律法,你们想怎么说都可以,就算是皇帝和皇后,也并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关于京里的流民……”
众人的问题越来越多,林烟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回答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行走的政策解读者,在封建王朝,国家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读书的士绅阶层,他们很少向“下等民”解释自己的行为,这种信息差会造成很多愚昧和误会。
商景昭更是一个只办事、不解释的性格。
林烟在这个下午,直观地感受到了百姓对他的误会有多深。
大概,他默默背下的黑锅,和她为林嫣背的黑锅不相上下。
林烟说得口干舌燥,玲乐终于办完正事,拿着经商许可回来了,“你真该跟我一起进去,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嘴脸。”
“夫人要经商?”
林烟点头,“就在许宅,一周后开业。”
回去的路上,玲乐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办,低调做普通人的想法幻灭了?”
林烟:“但是,也有好处。”
“好处是什么?”
“我猜,接下来的几天,许宅的客人会有不少。”
“那当然,平民百姓、豪绅巨贾,谁不想来参观一下传闻中的皇后?不过,估计那些朝臣是不会来的,”玲乐撇嘴,像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他们全是老古董,只会觉得你抛头露面、大放厥词。”
“来得人越多,我就可以让十二发放更多的问卷,由此而得出的市场分析的结论,就会越可靠。”林烟想了想,“而且,营销学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叫做KOL,也就是关键意见领袖,在某一领域会具有相对权威的发言权,如果我往这个方向靠拢的话……”
玲乐听到她那些自言自语的术语,听得头疼万分,也就自动无视了。
回到许宅,流民们依然称呼林烟为“夫人”,但从那些微妙的眼神里,显然,他们也都知道了林烟的身份。
但是这位夫人,那晚居然席地而坐,陪他们聊了那么久的家长里短。
林烟铺开纸墨,坐在庭院里,流民里为首的男人叫方木生,他垂着手站在林烟身边,林烟指了指凳子,“方大哥,坐。”
“不敢。”
林烟顿了顿,“只是多了一个头衔,方大哥眼里,我就变了个人吗?”
方木生沉默了一会儿,别扭着坐下了,“倒也不是,夫人别见怪,其实我们心里早就有过怀疑,毕竟这可是从前许家的府邸,而许家……”
他叹了一声,“只是,没想到夫人的身份,居然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尊贵许多。”
林烟无奈摇了摇头,古代人的尊卑观念是刻进骨子里的,不是她一时半会可以纠正的,“我这几天整理完了大家的基本情况,拟了一个工作安排,方大哥你去问问大家,如果有想要调整的,及时跟我说。”
“明白。”
“另外,明天可能会有不少客人,需要采买一些茶点和小食,这件事我想让柳三娘负责。”
方木生有微微的走神。
“方大哥?”
“对不住,夫人,我……”方木生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到自家婆娘了,她以前就是做茶点果子的。”
“那她——”
“不知道,逃难的路上失散了。”方木生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我今日才明白,原来荆河那两州十四城的人命,在太后娘娘眼里……”
他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林烟说。
“这跟夫人没有关系。”方木生起身,行了个礼,“没有别的吩咐的话,小人就去办事了。”
林烟点头。
玲乐坐下来,扫了一眼她的笔记,发现居然有详细的支出记录,“你在记账?我又不需要你还。”
“要还的,毕竟这是别人的钱,数额也不小。”
“没关系,”玲乐大笑,“前夫哥不会在意的。”
林烟停下笔,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真的不喜欢吗,感觉他人还挺好的。”
“想听实话吗?”玲乐顿了顿,“因为我一拳就能把他放倒。”
乾元殿里,商景昭气得一连咳嗽了几声。
再抬头看玲乐的时候,表情像是要杀人了。
“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不然呢?”玲乐耸肩,对于暴君阴恻恻的表情无动于衷。
大概只有林烟那样的小白兔,才会被一个眼神就吓得惊惶跳脚。
商景昭冷笑,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疏,“最近礼部无事,荆河那边倒是缺人,不知道上官靳——”
“你敢!”玲乐柳眉倒竖。
商景昭冷漠地提笔蘸墨,就要在奏疏上落笔。
“等等!”玲乐投降了,“我虽然是那样说了,但你不想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笔尖顿住。
商景昭抬眸,耐着性子,示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说,”玲乐清清嗓子,模仿着林烟文文弱弱的语气,“可是我现在觉得,男人的魅力,在于他对待你的方式。”
“那我当然要追问两句,我就问她,‘那你呢,你是更喜欢宁王呢,还是更喜欢陛下呢?’”
暴君慢慢重复了两个字,“宁王?”
那种轻蔑不屑的表情,像是觉得,把宁王和他相提并论,简直可笑至极。
但苍白的指尖又默默在笔上收拢,并不如表面那般胜券在握。
“宁王是她的义兄,虽然为人风流了点,但她出宫休养的那段日子,可是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的,温柔有趣,善解人意,不招人喜欢吗?”玲乐说着说着,又得意起来,“反观陛下,阴险狠戾,喜怒无常,把人家吓得,宁愿死掉都不肯留在宫里——”
商景昭再次拿起了奏疏。
“但是!”玲乐看到他的动作,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虽然没回答我到底更喜欢谁,却问我,有没有听过一首诗,她说她以前读到的时候,没什么感觉,最近却很有感触。”
商景昭执着奏疏,冷冷地盯着她。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不一样,你的爱比他们伟大的多,你让我自由。”
玲乐念完,还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触,只觉得有点腻歪。
然而对面,暴君放下了奏疏,眉目有微微的上挑,表情说不上变化,但就是感觉心情稍微晴朗了一些。
飞泉推门而入,“陛下,这是户部尚书对今天京兆府一事的请罪奏疏,是否需要将那些尸位素餐的蛀虫都处理掉?”
“过段时日,以别的名义处理掉,”商景昭略略扫了一眼,“现在处理,他们难免会怨恨她。”
“是。”
“让刘本多留意许宅,确保她安全。”
飞泉不情愿地再次应了,“是。”
身后另一个小内官捧了小山一样的奏疏,商景昭瞟了一眼,“是什么?”
“都是关于皇后——关于先皇后的,朝臣认为,先皇后混迹市井,妄议朝政,甚至抛头露面,当垆揽客,不守妇德至此,实在有损天家颜面。”
玲乐冷笑,“我就知道,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说这帮人封——封什么来着。”
商景昭淡淡接道:“封建,不够平权。”
“她这也告诉过你?”
商景昭没理她,转头吩咐飞泉:“半个时辰后,让他们来见孤。”
看了眼层层叠叠的奏疏,商景昭冷冷补充了一句。
“下次再写这种没用的废话,全都滚去荆河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