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初秋的时候,许宅来了新的客人。
林烟看着门外落魄的妇人,和怀中饿到奄奄一息的婴儿。
最近走投无路来投奔她的女子很多,不过,这位倒是故人。
林烟叹了一声,“进来吧,先给孩子吃点东西。”
“谢谢,谢谢皇后娘娘,上次的事,我——”
“上次的事,希望你守口如瓶,”林烟说,“今天是我们第一次遇见。”
妇人点头,“夫人放心,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
“绪娘?!”
林烟站住脚,看见方木生呆呆地立在回廊处,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忽然,大步流星地跨过来,像是想抱,又有些颤抖,目光落上妇人怀里的婴儿,“这、这……”
绪娘红着眼睛,低下头,轻轻跟怀里的孩子说:“林生,我们找到爹爹了。”
林烟意识到自己有些多余了,笑道:“那,他们就交给你了哦,方管家。”
方木生连连点头,但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别人了,“来,绪娘。”
林烟正目送,忽然听到身边低低一声:“夫人。”
回头,是史归余。
“史御医?真是稀客呀。”林烟看到他手里拿的一杯大红袍奶茶,忍不住笑起来,“如何,好喝吗?”
史归余也笑,略略低着头,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拘谨了。
“家里妹妹闹着要喝,没办法,出来替她跑腿。”
“她喜欢?”
“夫人是不知道,她已经把那条街都尝遍了,”史归余表情有点无奈,“夫人,京里小姐少爷们的月钱,可都被你赚去了。”
的确,因为牛奶只能从柔然进口,虽然林烟已经很努力地压了价格,但毕竟景国和柔然没有大宗贸易,靠着个体户运输,成本实在不便宜。
所以,奶茶的售价不菲。
林烟一边笑,一边从柜台里翻出一张卡,“喏,把这个给你妹妹吧,超级客户卡,每个月前十杯都免费哦。”
史归余愣了一下,“夫人太客气了。”
“这有什么,店主是哥哥的朋友,拿点优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林烟认真地看着他,“而且,从前让你做了很多错事,我真的很抱歉。”
“夫人言重了!”史归余低下头,“臣至今未能解掉夫人身上的毒,实在无地自容。”
“你不说我都忘了,感觉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啊,”林烟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奇怪,“查到是什么药了吗?”
史归余不敢与她对视,“还……还没有。”
“不急。”林烟说,“对了,史御医,你一会儿有空的话,能去看看一个孩子吗,他好像饿了很多天,我怕他落下什么病症。”
史归余点头,“当然。”
“还有——”林烟迟疑了一会儿。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没,就是问问,”林烟咳了一声,“陛下最近,身体还好吗?”
史归余有微微的怔。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动心的那个时候,她站在榴花之侧,温柔而含着愁绪,问他:“陛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明知她只是想打探皇帝的消息。
明知她……并不喜欢他。
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了那种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模样,问出口的关心,反而显得情真意切起来。
是吗。
原来如此。
她还是喜欢上了陛下啊。
他短暂的沉默让她惊慌,像是整颗心都悬起来了。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史归余回过神,“陛下一切都好。”
虽然得到了答案,但是林烟依然很在意史归余那个短暂的沉默。
玲乐路过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人都走好久了,在想什么心事呢?”
林烟不确定地问道:“最近,宫里没传出什么陛下生病的消息吧?”
玲乐笑弯了腰,“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闹成那样,非要和离不可的?”
“因为……有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林烟垂下眼睛,“我有一个他永远不会相信的苦衷,他也有永远不相信我的理由,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相关利益,各自都能获得平静。”
“你平静吗?”玲乐狐疑地望她,“你不是正在担心他?”
“啊!别说了!我好不容易才努力忘掉的!”
玲乐:“……”
看来得进宫一趟了。
天色越来越晚,送走店里最后一位客人,方木生正要关门,忽然看见一位清贵苍白的公子站在外面,正盯着重新修缮过的“许宅”二字出神,像是站了很久。
真是一位好看的小公子啊。
方木生问道:“公子是想来堂里吃饭吗?我们已经打烊了。”
小公子没说话,只是淡淡地提步往里走,方木生被他身上莫名的气场震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拦。
宅里很热闹,充满人气,大家都在忙碌收工,闲聊着工钱、客人、明日的天气等,七嘴八舌,气氛愉快。
小公子像是熟门熟路,又像是初来乍到。
一切,都恍如隔世般陌生。
半晌,他淡淡问:“原来的祠堂,还在吗?”
“公子是来祭拜许家的?”方木生恍然大悟,“在的在的,我们夫人住在这里以后,最先修缮的就是祠堂,我们听她说了,才知道许家是被冤枉的,夫人说,忠臣之家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小公子的脸色很冷,“许家,是先皇亲笔定罪。”
“这里的人,只相信夫人的话,她说了,祠堂的香火供奉要按照以前的规矩来,有时候,我们也会跟着她一起去祭拜呢。”方木生指了个方向,“祠堂在这边,我领公子过去。”
林烟领着周十二穿堂而过,“最近人手太多了,无论是流民,还是女子,都已经超出了业务需要的范畴,你统计一下,大家的职业集中在哪几个行当,考虑考虑能往哪个方向开拓新的生意,明天下班之前交给曹妙,还有……”
随便瞟了一眼周围的人。
等等。
她看到了谁?!
林烟差点原地绊一跤,“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方木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商景昭,“夫人,这也是你的朋友吗?”
商景昭只是淡淡站在那里,淡淡地看她。
天青色的衣衫,透着秋水的冷冽之色,他的眉眼依然那样惊心动魄,像价值连城的名画上最万金难求的一笔着墨。
林烟仔细地看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他。
没有任何病情恶化的痕迹,只是有些惯常的苍白病容而已。
放下了心。
她笑起来,“是的,他是我的一位旧友,去忙吧,方管家。”
商景昭走到她面前。
冷冷看着她,像是等她先开口。
林烟说:“好久不见。”
是真的好久不见了。
上次见他的时候,正是荷花满池的季节,而现在,院里的树木已经落叶了。
商景昭开了口,“我打算取消宵禁了。”
林烟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那很好啊,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提前准备一下晚市了。”
“现在就去。”商景昭冷淡地说。
“啊?”林烟拐了好几个弯,才勉强猜到他的意思,“你是饿了吗?”
“经营得满城风雨,”商景昭冷哼,“总该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林烟惊呆了。
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经营,为什么到了他的嘴里,就是“满城风雨”这种形容啊?
“没有。”她气呼呼地说,“后厨都下班了。”
商景昭眯起眼睛。
林烟立刻偃旗息鼓,“知道了,我去做,你稍等。”
她卷着袖子愤怒地回到厨房。
玲乐惊奇地注视着擦肩而过的背影,坐到商景昭对面,“刚刚,好像有一只炸毛的小白兔跑过去了?”
商景昭给自己斟茶,慢条斯理地注视着氤氲的茶色。
“本性难移。”
玲乐盯着他微微弯起的唇角,坏了,这家伙居然还会笑。
“陛下,注意嘴脸。”
商景昭立刻压下唇角,“孤并不想来,是你求的。”
玲乐简直百口莫辩,气得都笑了,“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自己怕她担心得胡思乱想,眼巴巴跑过来的!”
商景昭将茶杯转了半圈,“礼部——”
“好好好,是我求你的!”
玲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家好脾气的小白兔怎么会喜欢这种不要脸的人啊?
算了,尊重祝福吧。
玲乐转了话题,“不过,她的手艺确实不错,很多菜式都是只此一家的。”
商景昭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玲乐看不下去了。
要是在小白兔面前,戳穿这个人的本性……
他总不敢当着心上人的面,用她老爹威胁吧?
想想都快乐。
玲乐差点要笑出声。
林烟端着饭菜回来的时候,看见玲乐抱着剑,表情乐不可支,不由感到一阵好奇,“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见过铁树开花吗?”
林烟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哪里?”
“嗯?没有吗,可能是铁树害羞了吧,”玲乐不慌不忙地开口:“对了,我之前不是说,要介绍你和我的那位前夫哥认识一下吗?正好——”
商景昭忽然捂上心口,微微皱了眉。
林烟赶紧蹲在他身边,“没事吧。”
商景昭摇头,“人影晃来晃去的,有些头晕。”
人影?
林烟环顾了一圈,十分确定堂中只剩下玲乐和她,于是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玲乐,明天再说好吗,我的朋友好像不太舒服。”
玲乐像是忍受不下去了,抱着剑,甚至没走正门,从窗户直接翻出去了。
商景昭放下手,淡淡地拿起筷子。
林烟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分别尝了一口,商景昭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两个字。
“难吃。”
林烟备受打击,“我的手艺当然不如宫里的大厨,既然不好吃,就算了吧。”
她想撤掉那些饭菜。
商景昭按住她的手腕,“不需要。”
他的掌心有不同寻常的触感。
林烟垂眸,看见那只满是伤痕的手,结了厚厚的疤,本身的掌纹早就看不清了。
这种程度的伤,永远都无法复原如初。
心里的某处像是一下缩紧了。
商景昭松开了她的手腕,“吓到了吗?”
“怎么会,”林烟摇头,“我只是在想,好像欠你一声谢谢。”
商景昭的表情无动于衷,“你欠孤的,可不止这些。”
林烟被噎住了。
刚升起的愧疚之心荡然无存。
很气!
她敢怒不敢言。
商景昭专心致志地吃饭。
林烟看着他吃饭。
以前,在落下胃病以后,她被迫放弃了外卖,学着给自己做饭,虽然掌握了不少美食烹饪技术,但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一方面是因为她下班太晚了,到家基本是凌晨,再做饭也太愚蠢了。
另一方面是因为,买菜、洗菜、配菜等等步骤实在繁琐,吃完饭还有一堆锅碗瓢盆等待清洗——做饭一小时,吃饭五分钟,林烟决定就算是死,她也不要做饭了。
果然她就死掉了。
不过,商景昭这顿饭,好像吃得很漫长,有种做饭一小时,他也要吃上一小时的架势。
林烟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开口:“听雪最近怎么样?”
商景昭答得言简意赅,“很好。”
“我最近忽然想起来,她以前问过我一个问题,我……我回答得不是很好,你有空的话,帮我给她重新转达一下。”
商景昭颔首,“你说。”
林烟仰头看天,“情绪也不一定要稳定,太稳定的人,容易变得寡淡如水,像我一样。”
商景昭的筷子顿住了。
“不尊重长辈也无所谓,尊重是相互的,愚忠愚孝都不提倡。”
“如果职业比较高危,没朋友也正常,不能强求社交。”
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林烟努力回想。
“林烟,你是傻子吗?”
又是这句话!
林烟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被戳破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
商景昭……
居然在笑……
这次,不是那种淡淡勾起唇角的模样,很明显,他就是在笑。
林烟本就对他这种人间绝色没什么抵抗力。
这个笑的杀伤力太强了。
她直接看呆了。
冷静林烟!把持住林烟!
注意嘴脸!不要露出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心跳一路狂飚。
林烟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今天来,是想干什么?”
“当然是有正事。”
商景昭如此回答,但握着筷子的手,却有罕见的一瞬迟疑。
林烟心肺骤停,一脚踏空。
商景昭淡淡地开口:“宫成,是你的人吧?”
林烟木然地点头,“林嫣好像救过他家人的性命。”
她刚刚在自作多情什么!
商景昭对她的那一点特别,压根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那是他和林嫣皇后的爱恨情仇,从始至终,其实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吧!
“他是冀州人,孤看重他的能力,想让他也参与荆河的疏浚,”商景昭看到少女脸上明显的失落,不由顿了顿,“但,他宁死也不肯背叛你。”
在宫成的认知里,林嫣和商景昭是完全敌对的立场,所以,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林嫣不点头,他都宁死不屈。
“知道了,我会说服他的。”
商景昭不再说话,继续一心一意地吃饭。
林烟默默看着他把那些据说难吃的饭菜,吃得一点不剩。
心情很复杂。
商景昭站起身,却不是离开的方向,而是一路走到了祠堂。
烛火煌煌,四壁沉默。
他的孤影就那样淹没在无数的牌位里。
亡灵冷清而沉重。
商景昭安静地祭拜完。
林烟问他:“要走了吗?”
商景昭点头。
林烟转身,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的别扭,“那我就不送你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商景昭看着她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
“好。”
踏出府门的时候,墙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有个问题,我问了她,还是想不通,一定也要问问你。”
商景昭停住脚。
玲乐从墙头跃下,一字一字地问:“为什么,非要和离不可?”
“她不喜欢皇宫,”商景昭冷淡地开口:“脏东西还没打扫干净。”
“不止是这个理由吧?”
“梅花落无解,我早晚会变成一个疯子,她呢?和太后比命长吗?”商景昭勾起唇角,笑意讽刺嘲弄,“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谈何执手并肩?”
“这个世界上,人们无时无刻都在背负着枷锁而活,难道他们都要断情绝爱,直到解决好一切问题吗?”玲乐反驳了他的观点,“动心了便去爱,何必在乎明天如何。”
商景昭没有继续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孤想知道,她是如何回答你的。”
“她说,她有一个你永远不会相信的苦衷,你也有永远不相信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