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号角声响彻京城。
林烟从房间的床榻上惊醒,因为宿醉,第一次睡过了头,她迅速拢起头发,换好衣服,赶到前厅去问情况,“开战了吗?”
“快了。”郑新桃倚门而望,“柔然在城外扎了营,陛下和刘本已经点兵出发了。”
林烟沉默了片刻。
“夫人想去就去吧。”绪娘正帮着曹妙整理连日来的物资,一身素白的衣,笑得温柔又缥缈,“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曹妙点头,“听绪娘说,昨晚来了客人,是位十六岁的气度不凡的少年。”
郑新桃微微哼了一声,“虽然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你要是非得喜欢,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曹妙颔首,“牵挂的人上战场,总归是不安的。”
林烟有点窘迫,“倒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
“夫人,”绪娘说,“无论如何,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林烟逃也似的离开了许宅。
赶到城门口时,有不少老幼妇孺都聚集在一起,送别各自的亲人,林烟踮脚望,只能看见龙旗招展,兵甲整肃,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缓缓地,城门在眼前合上。
守城的军官高声道:“奉陛下命,关闭京城九门,柔然不退,九门不开!”
林烟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九门之外,还有景国的八千士卒。
如果柔然不退,他们同样无法敲开京城的大门,商景昭强横地切断了所有的退路,甚至是他自己的退路,破釜沉舟,非胜即死。
景国的军队沉默肃穆,似乎对这一命令早有预料,面对城门内的悲泣和呼喊,没有一人回头。
因为,城门后,是他们想要守护的家与国。
有妇人看见林烟,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夫人,京城……能守下来吗?”
林烟悄悄攥紧了手,她知道此刻最不能慌乱的就是她,京里的许多百姓,已经习惯将她的言行举止当做朝局的晴雨表,如果她显出半分犹豫和脆弱,恐慌的情绪会立刻无限蔓延。
“出征的军队里,有你的亲人吗?”
妇人点头,表情充满担忧和焦虑,“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军中。”
“我想,就算是为了你,他们也会战至最后一刻。”林烟微微抬头,看着沧桑绵延的城墙,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你也要……相信自己所爱之人。”
九门之外的厮杀声几乎持续了一整日。
城里的人看不到战事的惨烈,但却能够闻到冲天的血腥之气,如果靠近城门,甚至能看见其下渗透蜿蜒的血河。
城墙角落的瞭望台,有士卒随时观察敌情,汇报九门的敌我兵力与驰援情况,早已喊哑了嗓子。
黄昏时分,瞭望台终于传来嘶哑的讯息:“柔然败退!开城门!英雄凯旋!”
城门附近已经提前清理了场地,避免百姓拥堵围观。
虽说是英雄凯旋,但是城门开启的那一刻,林烟才终于明白什么是尸骨如山。
曹妙最先反应过来,冷静地组织人手搬运、整理、清点,郑新桃也扬了扬手里的各色丝带,“按照我之前说的,伤情最重的系红色,其次是橙色和黄色,周十二会负责和太医院与各个医馆对接,务必让大夫优先救治危重的士卒——不许哭!现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男人上了战场,难道我们就只会在后面哭吗?”
林烟沉默着领了丝带,蹲在伤兵的集中处,一个个仔细检查过去,系上第一个红色丝带的时候,没忍住颤抖了一下,胸前被弯刀划出洞开血口的少年望着她,表情像是很抱歉,“吓到……吓到夫人了……”
“没有。”林烟微笑,“你很勇敢,谢谢你保护了我,保护了景国。”
少年微微浮出一个笑,“等我老了,就跟孙子孙女们说,我也是和陛下共同上过战场的人了,还有夫人亲自给我包扎……”
话没说完,少年的眼睛已经慢慢涣散,血迹在身下殷红一片。
林烟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伸手阖上少年的眼睛,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但是周围的人都在忙碌,她知道不该停下。
站起身,林烟走向下一个伤员。
天边晚霞正收拢,陈旧而昏黄,带着凛冽的冬意。
好冷。
人间,到冬天了。
林烟处理完手中的上百号伤员,走到曹妙身边,发现刘本正和她站在一起,只是一手拄着简易的拐杖,右腿虽然经过包扎,但淌下的鲜血还是在地上聚成了小小一汪,整个人因为失血,白了一个度。
“……阵亡两千一百,伤重无法继续作战的两千七百,柔然阵亡七千,伤重者不详,预计明日的情况是,”曹妙的声音顿了顿,“三千,对阵两万。”
刘本点头,“明日,我亲自上城墙指挥。”
曹妙微微皱眉,“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不建议你继续作战。”
“放心吧曹姑娘,我们是军人,不过是断了一条腿——”
“军人也是人。”
这是林烟第一次看见曹妙打断别人说话。
刘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对方生气了。
林烟问:“刘尚书,陛下呢?”
“咳,陛下他很好,并没有受伤,”刘本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地四周找了找,“柔然的使者送了书信过来,陛下现在应该在处理国事吧?”
“书信?什么书信?”
刘本“呸”了一声,“这次领兵的乌速,说是对陛下今日的用兵十分佩服,想与陛下谈判,柔然可以就此退兵,条件是景国每年都要向柔然纳贡,真是狮子大开口,痴人说梦。”
曹妙:“绝不能答应。”
林烟思忖,“你们明日作何打算?京城周边的军队,还能征调多少人?”
刘本默默叹了口气,“先帝在族灭许家之前,就已经裁撤了许多地方军队,能调的都调了,实在没办法,陛下甚至命人去收拢冀幽二州的残军,让他们守在茂城。”
茂城,也就是玲乐所在的地方。
“残军,能有多少人?”
“也就两三千人。”
前后各三千,想要围困柔然的两万铁骑,不可能的。
林烟四周环顾了一圈,“你是兵部尚书,战事结束,他居然不来见你一面?”
“夫人,战事国事,瞬息万变,就算您想见陛下,也不该急于这一时。”
他说得对。
林烟转身垂眸,按捺住莫名纷乱的心绪。
巷角阴影处,飞泉咬着牙站了很久。
商景昭扶了一下墙壁,弓身吐出一口血,眼前阵阵漆黑,连晚霞的颜色都变得飘摇恍惚起来。
飞泉眼睛都红了,“陛下,奴才真的不明白,如果您想见娘娘,直接去见她不好吗,为什么只是站在这里,她之前因为害怕而哭泣的时候,明明您也——”
“没有我,她一样能站起来。”商景昭淡淡地开口,“她一直……做得很好。”
“乌速的条件虽然可恨,但,陛下,难道我们不能假意答应下来,休养生息,再图将来吗?”
“休养生息?”商景昭面容冷如寒霜,“若允了他,未来五年,景国百姓的赋税会加到什么程度?飞泉,这就是你说的休养生息?”
飞泉不懂背后那些钱粮数字,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会愿意一命换一国。
为什么在深宫的勾心斗角里病骨支离的陛下,依然会有这样清白绝尘的心地。
说到底,这天下,这百姓,就算他不想承担,又能怎么样呢,古来帝王无数,有几个真的愿意为所谓的江山黎民付出性命的?
飞泉跪下,几乎饮泣,“奴才舍不得陛下。”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商景昭无动于衷,“禅位的诏书藏在何处,只有你知道,宁王上位以后,太后难免会动些心思,盯紧她。”
“还有,”商景昭顿了顿,“你拥立有功,宁王不会动你。”
“陛下嘱咐的,飞泉一字一句也不敢忘。”
商景昭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最后遥遥望了一眼人群中忙碌的少女,直到晚霞褪去,苍白的月亮升起。
他转身,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夜色中。
“刘尚书,陛下已经出城,去见乌速了。”
“好,我知道了,下去准备吧。”
林烟听到这句话,立刻追问道:“出城?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小兵愣了一下,询问地看向刘本,刘本的眼神很复杂,默了半晌,叹道:“罢了,你将夫人领上城墙吧,就说是我放的行。”
“是。”
林烟在踏上城墙的第一级台阶时,额间忽然感到一阵凉意。
她抬头。
下雪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
明明月光正盛,却有薄雪飘落。
林烟站在城墙之上,目之所及是柔然的军帐连营,依稀可见火光与炊烟,大概正在生火做饭,而稍近一些的地方,一个柔然人正趾高气扬地坐在骏马上,脚下的土地血色斑驳,昭示着白日里酷烈的厮杀。
从着装上推测,应该就是柔然大将乌速。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林烟都能感觉到那种胜券在握的气场。
然后,她看见了商景昭。
明月照雪,公子独行。
他没有穿战甲、佩宝剑,依然只是文人的打扮,玉簪束发,环佩结腰,雪青的披风猎猎扬起,就算是寻常锦衣,也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帝王之姿。
像是冬月里寒冷清瘦的梅枝。
明明是羸弱如春风的身形,却宛如斩云破月的霜刃,九州四海,似乎也只是他肩上的落雪。
林烟捂住脑袋,昨夜宿醉而断片的记忆,忽然锐利地刺破了迷雾。
她想起他在那方无字碑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想起,后来,他俯身吻她,声音清冷,正如此夜的白雪。
他说的是。
“再见,林烟。”
“永别,林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