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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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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王帐。

“兀里齐!你让我进去!”

闭目养神的少年皱了皱眉,坐起身,挥手示意了一下,于是,一位明艳的少女立刻风风火火闯进营帐,拿着匕首,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势,直奔榻上昏迷不醒的中原皇帝,“就是他杀了我哥哥?!”

“我再说一遍,巴雅尔,乌速是死于他的自负和愚蠢,收起你的匕首,我不喜欢在帐里见血。”

“你呢?”巴雅尔反唇相讥,“你不自负,你不愚蠢?巫医救他的时候,你是如何在狼主面前信誓旦旦的?救活了他,就能从景国捞一笔横财,至少能有些牵制,结果呢,景国雷厉风行,转眼就立了新的皇帝,眼前这个,一文不值!”

兀里齐的脸色也不算晴朗,“的确,就这样杀了他,未免太轻易。”

“我已经求得狼主的恩准,”巴雅尔扬起一个笑意,“把他赐给我,从今以后,做我的奴隶。”

“下手注意轻重,虽然他已经不是景国的王,但最好留一条命,以后有用也说不准。”

“不是说他中了梅花落吗,快死的时候,喂几粒不就好了,”巴雅尔俯身,仔细看了看中原皇帝的面容,“长得还挺好看的,那就只打断他的腿好了。”

“可以,不过,”兀里齐指了指帐外,“他快醒了,让我与他单独说几句。”

“匕首可以借你。”

兀里齐看着眼前的少女,愚蠢得和她那位同胞哥哥如出一辙,“你把这个人看得太简单了,□□上的折磨,不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巴雅尔眼睛亮起来,凑近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兀里齐笑了笑,然后,冷下一张脸,“出去。”

巴雅尔哼了一声,“快点说,说完记得把他送到我的帐里。”

兀里齐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榻上昏迷的人低低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

神情依然冷淡平静,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沦为阶囚的慌乱,从榻上撑起身,扫了一眼帐中的陈设,目光终于落在兀里齐身上。

身着柔然的王族服饰,手边放着银狼的凶面,脚边匍匐着一只正在打盹的白额虎,少年就这样枕着手臂,双腿翘在虎背上,懒散地看着他。

商景昭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兀里齐。”

“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商景昭勾唇冷笑,“大约,少狼主以为救了我,就能掣肘景国。”

“我喜欢聪明人,”兀里齐叹了一声,“但我讨厌比我聪明的人。”

“过奖。”

“你醒来之前,我想了很久,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究竟,有没有弱点呢?”兀里齐轻轻抚掌,“结果,还真给我想到了。”

“愿闻其详。”

“我知道你有心疾,不过,柔然最不缺的就是梅花落,”兀里齐微笑,“也许我说的话,会让你痛不欲生,但我保证,你不会死。”

商景昭淡漠地望他。

“对了,我听说,你身上的梅花落,是那位叫林嫣的皇后下的?”

一句话,就让对面的人变了脸色。

兀里齐很满意,中原的皇帝果然是聪明人,梅花落出自柔然王室,而皇后给他下毒这件宫廷秘闻,连自己这位少狼主都知道,那可真是——真是不敢细想啊。

踢了踢脚边的白额虎,“我还听说,当年,是因为她挡下了失控的白额虎,才讨得你和太后的欢心,从此青云直上的?”兀里齐笑着,俯身拍了拍白额虎的脑袋,“这就怪了,白额虎是我们柔然最有灵性的动物,不会轻易臣服于王室之外的人。”

对面的人还是没说话,但是那张苍白的脸愈见苍白,终于,不可遏止一般,俯身猛地吐出一口血。

“柔然王室有一段秘辛,我从未跟别人分享过,今日有缘,不如就说与你听。”

兀里齐微微眯起眼睛,陷入回忆。

“我阿爹,在娶我阿娘之前,曾与一个汉人奴隶风流过,但是,奴隶终究是奴隶,为了娶我阿娘,他把那个怀着身孕的女子放回了景国——不过,柔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难道景国就是故乡么?错了,她走投无路,阿爹给她的金银很快就用完了,没办法,她把女儿卖给了教坊司,以终生为伎的代价,换一口饭吃。”

“但我和阿爹不一样,无论如何,那是我阿姐,所以,小的时候,我乘一匹快马,风餐露宿,千里迢迢,终于抵达了景国。阿姐已经是名动京城的舞女,我想带她回家,但是她说,阿爹不会认回一个出身下贱、软弱无能的女儿,所以她不回家,她要留在景国,总有一天,要让阿爹对她刮目相看。”

“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我的阿姐,从你们景国人人鄙夷的舞女,成为人人爱戴的皇后,她阻止你亲政,放任太后糟蹋你的国家,直到冀幽二州变得腐朽不堪,柔然便可长驱南下,取而代之。”

兀里齐瞥了一眼,那位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皇帝,此刻连假装若无其事都做不到了,那只伤痕嶙峋的手正恶狠狠抵着心口,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拼命压回去,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声越来越重,仿佛被人扼紧了喉咙,因为窒息,或者因为别的什么,而痛如刀绞。

“顺便一提,我阿姐的名字是阿依努尔,柔然语的‘月光’,当然,也许你更熟悉她的中原名字,”站起身,兀里齐准备吩咐人把他扔进巴雅尔的大帐了,“林、嫣。”

“绝对不行,阿嫣,”商容皱着眉,好看的面容变得忧郁沉沉,“柔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为了商景昭,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宁王殿下,”林烟退了一步,与他保持距离,“虽然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但是,我想,我决定做什么事,并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阿嫣,你到底在想什么,过去的事情,不是你忘了,就不存在那么简单,”商容轻轻闭了闭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和表情,“原本,你失忆了,本王觉得这样也好,索性做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但是事到如今,有些话,也是不得不说了。”

听到这种话,林烟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殿下请讲。”

“本王悉心栽培你,把你送进宫的那日,你是如何答应本王的?”商容眉目浮出几分无奈的笑,“你说,‘必不辜负阿兄的心愿,总有一日,阿兄会堂堂正正坐在那个位置上。’”

林烟惊呆了。

“所以,铲除永王,联手太后,控制商景昭,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这个风流得朝野皆知的闲散王爷,其实,是最大的野心家?

“本想在你心里留下些好印象的。”商容喟叹一声,“阿嫣,你和商景昭从前不是一类人,以后也不会是,倘若他知道你筹谋多年,只是为了阿兄,你觉得以他的性格,会如何待你?”

林烟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早之前,她就知道答案了。

“商景昭,如果有朝一日,你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杀了他。”

他如是回答。

可,商景昭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真对待过“林烟”的人。

爱她的人,恨她的人,其实都是为了“林嫣”,宁王放不下的,也只是那个会叫他“阿兄”的林嫣而已。

从来,都不是她。

“林烟”,在这个陌生的人间,微弱地存在着,摇摇欲坠地存在着。

倘若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林烟”,究竟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管他如何待我,”林烟回答了宁王商容,“如果他觉得我背叛了他,如果连他都不相信我,那我在这个世界上,也算不得活着。”

哪怕只有片刻,商景昭相信过她是林烟。

她也愿意为了那个片刻而努力。

商容素来温和如春风的面容,彻底沉了下去。

“不可以,阿嫣,我不会放你走。”

林烟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不能退让的事情。

“如果殿下一定要阻止我,”她直视着商容的眼睛,“那么,从今以后,我与殿下恩断义绝。”

商容没想过她会说出这种话。

他握着她的双肩,平素的自持和风流都难以为继,“为什么,阿嫣,这一切不是都如我们当初所愿吗?本王终于得到了那个位置,江山万里,只差一个你而已。”

林烟挣脱他的手,“从前的那个林嫣,已经死在了仪天殿的阶下,殿下还是忘了得好。”

但是,她的话,商容是一点没听进去。

甚至吩咐了九门守将,绝不允许放她出城。

玲乐摩挲着腰间的弯刀,“你说,要是强闯,能不能行?”

林烟想了想,“他以前教过我,如果对方并不占理,只是仗势欺人的话,那就要找到更大的‘势’,才能反击回去。”

“天底下,还有比皇权更大的‘势’么?”

“有。”林烟说。

虽然办法太过社死,严重违背了她的本性,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很快,满京城的百姓就看见了极其愕然的一幕。

那位夫人一身白衣,长跪在宫门前,手里捧着陈情书,几乎是声泪俱下。

“民女林烟,曾与先皇结发为妻,如今虽已和离,而夫妻之恩实难断绝。先皇为景国社稷,守其民,搏其命,北狩柔然,殒身不恤,民女感其情深,念其恩重,恨不能肋生双翼,形影相随,生其生,死其死。”

“民女愿赴柔然,恳请陛下准行!”

百姓窃窃私语地围观,上朝下朝的官员纷纷避着她走——从前他们受了商景昭许多气,也对她有诸多意见,如今换了新君,没有人会蛮横地庇护着她了。

林烟不管不听,一遍遍念着自己的陈情书。

玲乐陪她跪着。

曹妙和郑新桃也陪她跪着。

许宅的众人都陪她跪着。

甚至拄着拐杖的刘本,都艰难地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下请命。

周十二激动得红了眼睛,“先皇与夫人行善积德,这天下终究还是公道的。”

林烟在宫门前长跪了三日。

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终于,第三日晚,新任丞相上官靳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陛下口谕:准行。”

林烟磕头谢恩。

玲乐也磕头谢恩,“丞相在陛下面前为我等斡旋,多谢丞相。”

“老朽不敢居功,此乃陛下仁德,民意民心如此,焉有不准之理?”

玲乐颔首,“是。”

“愿夫人……”上官靳花白的胡须似乎浅浅颤抖了一下,“及随行人员,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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