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林烟召来了草原所有部落的族长，也命人召回了兀里齐。
先向众人说明了西域如今的情况，然后宣布了博尔术死于药人军的消息，“按照柔然的规矩，新的狼主，应由兀里齐——”
“且慢！”新月族的族长打断了林烟的话，“柔然的规矩，我们都知道，只是，博尔术也并非只有一个儿子吧？”
林烟愣了愣，“不，他的确只有一个儿子。”
“新月族的意思是，”库莫族的族长也开了口，“按照柔然的规矩，儿子和女儿，皆有继承狼主的权力。”
林烟听明白了。
他们说的是她。
从未想过狼主的继承人里，会出现自己的名字，林烟看向兀里齐，兀里齐耸了耸肩，“除了漠北四部，还有吗？”
漠北四部对兀里齐有意见是肯定的，毕竟，在达慕里，虽然是受了博尔术的命令，但的确是兀里齐和银狼铁骑，亲手杀了漠北四部的男女老少。
兀里齐的名字，在草原上，大多是和杀人不眨眼的银狼铁骑同时出现。
楼烦的老族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漠南……也愿意奉王女殿下为新的狼主。”
漠西几个部落的族长纷纷对楼烦投来诧异的目光。
“楼烦？这是什么意思？”
“就凭王女这身武艺，也能做柔然的狼主，草原的王吗？”
楼烦的老族长摇头，“想想博尔术为草原带来了什么，诸位仍然觉得，武力胜于一切吗？”
众人都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王子殿下固然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但王女殿下，从未向草原的任何一个部落举起刀剑，楼烦愿意追随王女，正是因为她的慈悲和善良，王女的确没有卓绝的武艺，但是三千银狼铁骑却愿意向她俯首，为她而死，诸位还不明白吗？”
楼烦的族长张开双手，“我们古老的祖先，曾追随圣女阿伊，使这片草原如黄金般闪耀，是我们遗忘了过去，柔然的狼主本不是草原的王，圣女，才是草原真正的王，是神的女儿，她将以神心爱世人，芸芸众生，都平等领受天神的赐福。”
这几句话的感染力极强。
所有人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了林烟的身上。
柔然的王女，正和传说中的圣女一样，乌发红衣，心如山雪。
“看来大家已经明确了心中的人选。”兀里齐走到台下，向林烟郑重地行了一个柔然人面见新君的礼节，“柔然，同样认可阿依努尔，成为新的狼主。”
身后，柔然王帐的人都随他而拜。
“天神赐福柔然。”
林烟愕然。
四十余个部落的族长也纷纷下拜，礼节各异，他们不是迎接柔然的狼主，而是迎接草原的新主人。
“神子圣女，佑我子孙。”
林烟立刻以更低的姿态匍匐在高台上。
她没想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展到如此地步的，不仅将她捧上了狼主的位置，甚至，将她视若神明。
神子圣女……？
“都说神爱世人，”林烟轻轻开口，“那么，芸芸众生，谁又不是神的孩子呢？”
又何必只有故事里的圣女，才是神的孩子呢？
可是听到这句话的草原人，只是更长久地拜在了她的身前。
等到仪式结束，送走了各位族长，林烟立刻质问兀里齐：“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将狼主之位让给我了？”
“什么叫让？”兀里齐笑得不甚在意，“阿姐，你对自己在草原的声望，真的一无所知吗？”
“可你不也是草原公认第一的勇士吗？”
“我以杀伐而闻名，他们畏惧我，却未必信服我，何况，阿姐，你本就握有七大部族，这次回来以后，漠南对你忠心耿耿，银狼铁骑对你说一不二，狼主之位会是谁的，一目了然吧？”
“总觉得是抢了你的位置。”林烟摇头，“兀里齐，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我们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也热烈地、真心实意地，愿意臣服于阿姐。”
“我不要你的臣服！”林烟听到这句话，更是觉得肩上背了千斤重的担子，“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个位置太高了，我很害怕。”
“当然，我永远都在阿姐左右。”
帐外传来低低的声音。
“狼主。”
林烟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叫自己。
“进来。”
看到进帐的巫医，林烟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商景昭，还被她关着。
林烟问：“人醒了？”
“醒了，只是……”
“只是？”
巫医面有无奈，“商公子体内的梅花落太多，这次醒来，似乎有点……疯了……”
林烟一下跳起来，逼近几步，“什么叫疯了？！”
巫医支支吾吾。
林烟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自己跑到商景昭帐外，刚一掀帘，就差点被飞来的杯盏直击面门。
与此同时，是一声暴躁的怒吼。
“滚！”
林烟不由产生了一种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这么明目张胆大发脾气的态度，太过久违了。
她看了看商景昭。
商景昭也看见她了，怒火滔天的表情僵在脸上，慢慢的，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变成一个颇为委屈的神情。
林烟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表情。
商景昭脸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
“你——”林烟试探着指指自己，“还认识我吗？”
商景昭有点疑惑，但还是点头。
“姐姐。”
林烟产生了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太疯狂了，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居然在这种时候，疯成了小景吗！
但逃跑的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商景昭已将她按在了床榻上，林烟下意识想喊人，然而望了眼帐外的人影，认命地闭了嘴。
总不能让那些人看见，他们新选的柔然狼主，能与西域的傀儡浴血厮杀终日的狼主，就这样被一个病弱少年按在床上，像是被束缚住手脚一样，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吧。
那也太丢人了。
“不许走。”商景昭的胸口起伏着，眼尾挑出一个既凶狠又乖巧的弧度，“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林烟没法把那个坏事做尽的人，和眼前这个清澈干净的小景一视同仁。
她咽了咽嗓子，“我没有把你丢在这里，只是最近，我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法，呃，没法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商景昭瞥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忙？”
“明天、明天还有很多事！”
商景昭俯下身，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勾住她散开的长发，“那么，今夜呢？”
林烟感觉浑身都烧起来了。
她挪了挪，想把自己挪出去。
商景昭直接把她推到了床榻里侧。
林烟咳了一声，“其实我有自己的营帐——”
商景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没有丝毫放她走的意思。
“闭眼。”
林烟听他的话习惯了，闻言立刻闭上眼睛。
想了想才觉得不对。
她凭什么听他的啊？
林烟越想越气，气冲冲睁开眼睛，却发现商景昭已枕在了呼吸相闻的距离，长长的睫毛阖着，衬着他苍白的面容，孱弱如蝶翼。
美丽而易碎，看不出半点狠厉的模样。
“……”
莫名地，林烟也贪恋起这一刻的纯白。
她闭上眼睛。
这些天的刀光剑影，梦里那些长久徘徊的鲜血和傀儡、崩溃和痛哭，在这一刻仿佛拨云见日，心湖澄澈，烟尘尽散。
在这世间她活得万般疲倦，但，在他身边，永远是归处。
只可惜，这样的归处，原来也只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这一刻的虚妄，是否也是天神予她的赐福呢？
晨曦初降的时候，林烟醒过来，商景昭依然沉沉睡着，她蹑手蹑脚爬起身，掀开帐帘，营帐各处已有早起劳作的人，朝霞正从草原的尽处铺展。
兀里齐刚从练功台回来，看见林烟，神色如常地招呼了一句：“阿姐，吃早饭吗？”
林烟点头，“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巫医再次被唤入了大帐。
“事到如今，我有资格拿到梅花落的解药了吗？”
巫医愣了愣，如梦初醒地点头，很快，就将一瓶盛着银白色药丸的瓷瓶奉在林烟面前。
林烟看了看，“你确定没有什么副作用吗？”
巫医回道：“得到梅花落解药的人少之又少，虽不敢完全保证，但，应该是无碍的。”
林烟伸手，“给我一瓶梅花落。”
巫医从药箱中奉上梅花落。
林烟拧开，一饮而尽。
“阿姐！”兀里齐阻拦不及，气得直摇头，“你若要试药，让我来便是。”
林烟捏了一颗解药吞下去，看向巫医，“辛苦了，你去忙吧。”
巫医心有余悸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告退了。
“观察一个星期，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给他解毒，”林烟说，“然后，送他回景国。”
兀里齐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
“我以为你会反对的。”
兀里齐瞪了她一眼，“反对有用吗？”
林烟笑眯眯点头，“有用，我特意准备了很多理由来说服你。”
兀里齐这才笑起来，摇了摇头，“眼下，我们既有与景国修好的意愿，总该有些诚意才是，把他们心心念念的先皇平安送回去，不失为一种策略。”
“原来你是这样考虑的，的确很有道理。”
“而且，商容是个拎不清的，但商景昭不一样，他知道此刻和柔然联手，是景国必须要做的选择，我放他回去，也是想借他的手，推一把景国的朝局。”
“商容可能不会给他实权。”
兀里齐哈哈大笑，“阿姐，商景昭那个人，需要靠别人给他实权吗？你放他回景国，就像把一只狼放在全是兔子的草原上。”
枕着手臂，兀里齐心情惬意地勾起唇角。
“景国，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