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林烟陷入了剧烈的混沌中。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间,她被人从牢笼扔到了一处燃着火烛的角斗场,另一个被扔进来的少年是阿雀。
场边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阿雀,你既然想帮助这一只笼中的鸟儿,一定也做好领受惩罚的准备了吧。”
阿雀瑟缩着,匍匐在场中,“不,不,请主人饶恕我。”
“主人不会饶恕你,从今天起,你也是笼中的鸟儿了,”少女平淡地宣布,“但是,如果你们愿意杀死另一只鸟儿,主人或许愿意恩准你们自由。”
阿雀露出惊惶的脸,“不,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你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踏入这里的人,只能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换取自由的奖赏。”
阿雀颤抖着,像是克服着巨大的恐惧,他一步一步走向林烟,抬手想扼住她的喉咙,但是动作生疏,毫无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几乎快要崩溃,“我不想杀人的,我只是想活下去……”
然而对面的人毫无反应,甚至,嘴角有淡淡的笑。
阿雀受惊地收回手,拼命地摇头,“不行,我做不到。”
“主人的耐心不多,”少女提醒了一句,“没有结果的话,两只鸟儿都会被处死。”
阿雀转头,听到这句话的少女终于有了反应。
她掏出了一柄绘着白雀的匕首。
用匕首杀死一个吓破了胆,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还是能做到的。
阿雀惊惶地抱住脑袋,低头的瞬间,唇边露出一个愉悦的微笑。
草原的圣女,天神的化身,也不过如此。
善良的神,心软的神,还不是会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绝望崩溃,然后像野兽一样举起屠刀吗?
阿雀抬起脸,却看见少女将那柄锋利的匕首,横在了她自己的颈间。
林烟无声地笑起来。
这次,不会再有人来骂她了吧。
“看清楚,拿到剑以后,你应该将它放在我的颈间,而不是自己的颈间。”
“挟持我,银狼铁骑才有活着的可能。”
他已经教过她了,握有武器的人,应该永远将锋刃向外,而不是对准自己。
可是到最后,她也没学会啊。
也许她真的是个软弱到没救的人,死到临头,连争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阿雀难以置信地、踉跄地爬到她身边,问她:“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用它杀了我呢?”
“也许……”林烟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抬头,漆黑的世界暗火跃动,“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的生命,原本就是多余的恩赐。”
“可是死亡,”阿雀摇头,“就意味着,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死亡的恐惧,只会停留短短的一瞬间,死亡,也只是命运赐予的、一生一次的休息和安宁,”林烟说,“阿雀,谢谢你的善良,就这样清清白白地,回到你本来的地方去吧。”
“等等!”阿雀握住她的手,“如果、如果我能获得自由的话,至少,我还能记住你的遗言!”
遗言?
林烟茫然地回想,上一次死掉的时候,她根本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也不知道应该留下什么话,因为她只是那样沉默地活着,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牵挂。
这一次,居然有遗言。
“如果……”
又是如果。
“如果你遇见那个少年的话,”林烟轻声道,“请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不然,他会为此自责的。”
“希望他……不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活。”
阿雀追问:“那个少年是谁?”
“你遇见的时候,一定会知道的。”
林烟重新举起匕首。
四周晦暗如幽冥。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这样想想,上辈子那样倒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那时候还有晴蓝的天,高渺的云,倒下的时候,阳光炽烈,人间明亮。
那时候……怎么没意识到太阳正照着她呢……
好想再看一看外面温暖的日光啊……
林烟闭上眼睛,声音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天神赐福……”
就在少女将要用匕首划破颈间的刹那,阿雀出手,一掌将她劈晕。
少年安静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不好玩。”
他说。
阿丽走到他旁边,“需要重新将她关起来吗?”
阿雀的神情显出一点澄澈的困惑,“被这样的人爱着,会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她想的,是不要让那个人堕入仇恨的深渊?
不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活。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句话。
“我不信,我不信。”阿雀愤怒起来,面容在火光里扭曲乖张,“我要把她关在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我要让成百上千的虫子每时每刻都啃咬着她,我要让她变成疯子,变成鬼,像老鼠一样死掉!”
“主人,”阿丽提醒他,“外面的情况并不乐观。”
阿雀一把扼住她的喉咙,与方才软弱无力的表演判若两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囚徒为什么总能如此轻易地自尽,阿丽,我送给你的匕首,不是让你去拯救他们的。”
“我……从来没有……瞒着主人……”
喉咙被扼紧,阿丽的每个字都说得无比吃力。
“是啊,你没有瞒着我,我知道,我默许,我也喜欢看他们穷途末路的表演,”阿雀微笑,“但是,别忘了,你也是一条不见光的虫子,无论做什么,都休想回到阳光下。”
阿雀松开手,阿丽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剧烈地咳嗽和呼吸。
“现在,说说吧,”阿雀拈了拈手指,像是上面沾了灰尘,“银狼铁骑和幽州军,还没死吗?”
“银狼铁骑有整整三千副银器,孩子们已经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再加上,少狼主兀里齐狡诈善谋,主人的计策完全行不通。”
“景国的幽州军呢?”
“虽然战力上不如银狼铁骑,但是领军的主将察觉到我们的围攻,利用沙暴和地形,使前军虚张声势,自己率主力绕后突袭,孩子们蠢笨,仓促中被冲散,然后被主将逐一击溃。”
“这么说,他们很快就要穿越沙暴,抵达我的花园了?”
“是的,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地下城的入口。”
“发现就发现吧,”阿雀不甚在意,“这里暗道纵横,机关遍地,他们要是真有胆子下来,就算是银狼铁骑,我也保证让他们统统去喂虫子。”
“还有一件事,”阿丽思考了一会儿,“靖王,从孩子们的眼睛里消失了。”
“消失?消失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发现了孩子们在监视他。”
“靖王的手下,不都跟着幽州的那个女将军了么?就算他把附近驻守的那些人调集起来,也不过区区几只蝼蚁,难道他能在黄沙上打个洞,来救他的心上人吗?”
“奉主人的命令,花园以外的入口,已经全部封死了。就算靖王真的猜到雀城在地下,也无路可通。”
阿雀笑道:“那就只能期待兀里齐的速度了,如果他到得早,应该还能见一见姐姐的尸体。”
林烟再次醒转的时候,匕首仍然握在她的手上,而自己身处的地方,却从角斗场变成了一个彻底看不见光的地方。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到四周都是沙土粗粝的质感。
“你醒了吗?”
是阿雀的声音。
林烟被这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彻底的黑暗中,任何声响都足以让人提心吊胆,她迟疑着,问道:“你……也被关在这里了吗?”
阿雀轻轻“嗯”了一声,“雀城的主人,不会给任何人自由。”
林烟轻轻苦笑了一下。
“是吗,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中原也曾有几位和亲公主嫁来西域,那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西域和中原永不会再战。”
黑暗中,阿雀忽然开始讲故事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又打起来了呢?”
“五十年前,战况最为惨烈的时候,当时的雀城王看到古籍里将活人制成傀儡的记载,动了邪念,他想要这样一支无往不胜的军队。”
林烟说:“柔然的银狼铁骑,也是因为同样的念头而诞生的。”
“雀城王的身边,有一个叫做白雀的药师,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战死了,只有一位好心的药师愿意收养他,于是,他拜她为师父,长大以后,自然也就做了药师。”
“白雀的天赋很高,只是,那时候他觉得,将人变成傀儡,是个不好的做法,可是景国的骑兵越来越难以抵挡,草原也在趁火打劫,雀城王勃然大怒,将他的师父关起来,让那些训练有素的虫子啃咬她、折磨她,直到白雀愿意听从他的命令为止。”
“可是西域战败了,雀城王被驱赶到沙漠的更深处,他失去了希望,开始征调人手,将新的雀城修建在了不见天日的地下。”
“白雀杀了无数的人,终于做出了第一个傀儡,他满怀希望地将傀儡献在王的面前,匍匐在他的脚下,乞求他放回他的师父。”
“‘太迟了’,雀城王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将白雀带到师父面前,这时候,白雀才知道,因为战败,因为他迟迟做不出传说里的傀儡,师父究竟经历了什么。”
“雀城王将白雀和他的师父扔进了角斗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了另一个人。”
“师父已经变成了疯子,她想要活下去,于是向着白雀举起了刀。”
“‘去死吧,不要活在这个贱烂的世界’,师父流着泪,这样对白雀说。”
“那一刻,师父的眼里充满了憎恨,对白雀的憎恨,对王的憎恨,对她自己的憎恨。”
林烟的眼前忽然出现一捧微弱的荧光。
阿雀的手中正握着一颗宝珠,他冷静地站在林烟面前,吞下了一片药丸,“我让这里的每个人都变成了疯子,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师父并没有错,她只是迫不得己。”
“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爱着一个人?”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阿雀的面容迅速苍老下去,长发也变成了银白无暇的颜色,少年般的身形忽然佝偻蹒跚,像是被什么压得直不起身。
嘶哑的嗓音,喃喃重复着林烟说过的话。
“如果你遇见那个少年的话,请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
“不然,他会为此自责的。”
“希望他,不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活。”
白发的老人,嗬嗬大笑起来。
“不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