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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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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被带到靖王的面前。

“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圣女需要用西域的阳草尽快清洗伤口,否则,还是会死。”阿丽俯身回答,“在清洗伤口的时候,靖王自然就会知道,那些伤是从何而来了。”

商景昭看了一眼李放。

李放低头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先去问过随行的军医,景国的,草原的,都问一遍。”

李放看了阿丽一眼,“是。”

商景昭淡淡看向阿丽,“如果我没记错,雀城王身边的药师共有四阶,白雀、青雀、乌雀、朱雀,你是哪一阶?”

“自从白雀成为新的雀城王,就不这么划分了,”阿丽说,“但如果靖王问的是医术水平,我是最高阶的。”

商景昭冰冷地盯住她,“知道本王为什么留你一命吗?”

“知道,因为我对圣女聊胜于无的关心。”阿丽依然保持着中立客观的说话方式,“想活着,就要付出代价。”

“那么,”商景昭反问,“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军中无论是兵卒还是药师,皆是男子,”阿丽平静地陈述,“而如果用阳草进行药浴,需要有人将圣女的衣服全部脱掉。”

商景昭有一瞬的怔愣。

倒是没想过这点。

很快,李放就将热气腾腾的药汤搬进了屋内。

阿丽将昏迷的少女抱入了巨大的木桶,用匕首将她的衣服全部脱下,冷静地检视了一遍她浑身上下的伤口,然后跨出木桶,扶住她向下滑落的身体。

很快,昏迷中的少女就因为剧烈的痛楚而颤抖起来。

她本能地抬手握住木桶的边沿,想离开这个灼烫的地方。

阿丽将她压了回去。

靖王站在一旁,冰冷如山的表情在这一刻也被触动了。

当看见浅色的药汤迅速变得污浊,脓血混着虫子破碎的躯壳浮泛上来的时候,靖王立刻明白了那些千疮百孔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的面容也因此越来越沉。

像是风暴之前,诡异的、不动声色的宁静。

“白雀。”

靖王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森寒,满怀杀心。

换了几次药汤,直到水色澄澈,再也看不出任何污秽为止,阿丽将少女抱上床,一边涂抹伤药,一边再次检查她的伤口,用绷带将各处都包扎好,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圣女在地下关了几天,骤然被强光刺激,可能会有短暂的失明。”

说完这句话,阿丽俯了俯身,安静地退出了屋子。

商景昭坐在床边。

似乎等待了漫长的时间。

少女睁开眼睛,目光空茫,没有落处,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表情迅速变得紧张起来,像是分不清自己是被关回去了,还是失明了。

商景昭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可是就在他触到她的瞬间,她立刻惊恐地尖叫起来,整个人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挣扎着,拼命往后缩。

商景昭的手僵了一瞬。

“是我。”

他说。

她听见他的声音,像是也僵住了,仿佛不相信似的,迟疑地、试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指尖反复摸索着他的掌心。

没有掌纹,只有崎岖和嶙峋的质感。

但是她放下心了。

依然握着他的手,开始沉默地哭泣。

商景昭俯身,用另一只手拭去她眼角始终不断的泪水,然而她再次因为他的触碰而剧烈颤抖了一下。

彻底的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行动,不确定是什么在碰她。

她惊慌失措。

“我……我的眼睛……”

“过几天就会痊愈,”商景昭试图放软声音,“但你最好少哭一点。”

好像也不是很温柔。

商景昭抿唇。

林烟感到自己似乎躺在床上,浑身的污浊都被洗净了,呼吸之间全是药草的味道,整个人都被厚厚包扎起来。

她抬手,摸索着自己的脸。

药草同样糊满了脸上狼藉的伤口。

林烟又摸索自己的头发。

被啃咬得不成样子,斑斑驳驳,有的地方甚至能摸到头皮。

她现在……

是个什么样子啊……

林烟颤抖起来,她立刻甩开商景昭的手,抓住身上的被子,想把自己完全地藏起来。

“不要……不要看我……”

她绝望地哀求着他。

商景昭几乎是瞬间就捂住了心口。

为什么会对这句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在他丢掉的记忆里,他是不是也对谁,说过同样的话?

他也曾,这样绝望地,乞求过谁吗。

在那样落魄的时刻,是谁向他俯下身,半跪在冬日最冷的冰湖之畔,哽咽地抱住了他。

商景昭扯下她的被子,在她无处躲藏,惶恐发抖的时候,躺在她身边,将她整个人都按在怀里。

“别乱动。”

林烟听到他混乱沉重的呼吸声。

她抬手,试探着放在他的心口,感受到一阵阵的收缩和无序的跳动,商景昭的怀抱有些僵硬,像是也在抵御着某种疼痛。

林烟立刻不敢乱动了。

“你……不舒服吗?”

商景昭清冷平淡地回答她,“没有。”

“我被关了几天?”

“五天。”

她以为的日夜无尽的酷刑,原来,才过去了五天而已。

在林烟的感觉里,这五天过得比一生都要漫长。

但是,这也就是说,商景昭只用了五天,就找到她了。

他不是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吗?

林烟茫然地问:“你怎么知道雀城在地下?”

“西域的主要水源,只有元河与翰河,其中,元河是在流经草原以后,才在众多支流的汇聚下,变成浩荡江水,”商景昭顿了顿,“所以,在西域,想要养活偌大的人口,就必须依靠翰河。”

“可是,万一西域只有药人军,真正的活人少之又少呢?”

“如果没有人的繁衍生息,白雀的傀儡又是从何处做成?”

林烟点点头。

“然后呢?”

“白雀曾在翰河投入剧毒的虫卵,那时我便心存疑惑,翰河横穿西域,最先受害的,也理应是西域人。”

怀中的人在听到“虫卵”两个字的时候,明显又颤抖了一下。

商景昭轻轻抚着她的背。

动作熟练,似乎又是身体的本能。

商景昭怔了一瞬,很快便继续道:“除非他们不依靠翰河,或者说,不依靠地上的翰河。”

林烟大概想明白了,“庞大的水系,地下也往往有很多暗河支流。”

“那日,听到你陷于流沙,”商景昭停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我便猜测,真正的西域之城,是在地下。”

“沙漠这么大,想找到入口,需要地毯式搜索吧,可你的人手并不够。”

“时间也不够。”商景昭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她的身上全是伤口,他不想让她感到不适,“兀里齐和上官刚走,白雀就对你动手,显然不是为了胁迫或者谈判,而是要置你于死地。”

林烟低着头,虽然看不见,但她不希望他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阻断了翰河的东流,”商景昭轻描淡写地开口,“然后开凿一道洄游的水渠蓄洪,完工之日,就是翰河倒灌之时。”

林烟回想起那阵地动山摇的震荡,终于明白是从何而来了。

“你倒灌了翰河?!”

如果找不到入口,索性就将这条大江倒灌,河流会直接穿越沙暴,然后在下陷为暗河的地方,因为地势地形,直接冲入地下,同时也会引起地下暗河的失控暴涨,所以无论地下城有多大,在什么地方,都能瞬间被摧毁。

而地面上的人,只要循着剧烈的震动和塌陷,就一定能找到地下城的位置。

“也不难,”商景昭说,“荆河决堤的时候,看了至少上百份奏疏,小有心得,就姑且一试。”

总能把辛苦的事情,用这样不值一提的口吻说出来。

想要在不被白雀发现的情况下,用五天的时间就做出一道洄游的长渠,谈何容易。

商景昭,也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熬了五天吧。

明明都把她忘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

林烟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紊乱的跳动出卖了主人的秘密,她凑近,隔着衣衫,浅浅吻在他的心上。

“商景昭,谢谢你。”她小声地说,“谢谢你救我。”

“我不想听道谢。”商景昭的声音带了一点生硬,“我想听的是原谅。”

林烟沉默了一会儿,“既然已经忘了,又何必非要什么原谅呢,对现在的你而言,这没有意义。”

“有意义。”商景昭的语气不容置喙,“因为我想留下你。”

但是假如她不肯原谅他,他就只能永远与她遥遥相望。

林烟听到这句话,鼻尖一酸,几乎又要哭出来。

他说……

他想留下她……

她又何尝,不想留在他身边。

不想做什么圣女,什么狼主,她只想在他身边,就像最初一样。

做一个没什么用的废柴皇后,每天被他冷着脸批评,一边道歉,一边抱头鼠窜,却从未真正得到过什么惩罚或苛待。

曾经最难以忍受的日子,如今却变成了最快乐的回忆。

林烟闭上眼。

这一刻,忘了自己的立场,也忘了他的立场。

她无法欺骗自己,在这刻骨绝望的五天里,支撑她活下去的,不是这场战争能否胜利,不是草原和柔然的责任,也不是什么正义绝不屈服于邪恶的信念。

就只是他而已。

每每想到死亡迫近,而她与他之间,就这样以忘却和隔阂草草收场,都忍不住觉得此生充满遗憾。

“我没有资格去判断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林烟终于回答了他,“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听这句话——”

“商景昭,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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