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兀里齐眯起眼睛,问商景昭:“你再说一遍?”
商景昭平淡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在西域选出新的雀城王之前,景国不可能撤军。”
“你让他们怎么选,西域现在的活人就绿洲里这一点,从出生就被关在这里,什么都没学过,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掌管这片漠漠黄沙吗?”
“所以他们选了你。”商景昭冷冷地看他,“景国一旦撤军,恐怕西域和草原,就要合二为一了。”
玲乐点头,“合二为一的话,不仅在版图上能与景国比肩,在地形上,更是将景国的西境和北境全部围住。”
兀里齐扭头看她,“连你也——”
“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不信你,”玲乐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睛,“如果西域和草原就这样平稳发展下去,你敢说,你对景国没有一点想法?”
“那他呢?”兀里齐一指商景昭,“加上绿洲,西域大小六十城,其中一大半都是景国驻守,不撤军,被合围的就是草原!靖王从前的所作所为,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会立刻踏平所有的部族!”
兀里齐越说越愤怒,“我居然就这样放任你的幽州军横穿草原!”
玲乐也怒了,“我的幽州军怎么了,在你的地界上杀人放火了吗?”
“景国若不撤军,我也不会离开西域,索性就接了雀城的王座,看看是谁的刀锋更利。”
“你还有没有良心!”玲乐拍案而起,“你的银狼铁骑之所以最先抵达这里,是因为景国给了你们三千副银器,我们自己的士兵甚至只佩了铁剑,他们在战场上死去,不是为了给你铺平王座的!”
林烟坐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沙石小街。
不远处,景国的士兵正与草原的士兵共同生火,西域人也在一旁,带着本土的各色食材,正在准备特色晚餐。
“总算是结束了,我现在啊,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吃一口热乎乎的泡面馍馍。”
“谁不是呢,今夜这样的星星,正适合切一盘牛肉,配着马奶酒,不睡营帐,直接睡在外面才好。”草原的士兵仰头看夜空,长叹了一声,“阿耶和阿娘,现在应该在跳舞吧。”
“你说,”景国的士兵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相见的话,我就请你来党项,给你烤一只全羊,这可是我们草原待客的最高规格了!”
“好啊,早就听说你们草原的达慕里盛会了,到时候,我也去凑个热闹,见见世面。”
“达慕里盛会在春天,春天已经过去了,不过,赶一赶,还能赶上秋天的月女节。”
西域人捧着一碟刚烤好的炭饼坐下,“月女节是什么?”
“就是姑娘们选小伙子的节日!月女就是圣女,传说中,圣女就是在这一天,选定了自己的意中人。”
景国的士兵咬了一口炭饼,“好特别的味道,我能吃两张。”
西域人问道:“草原的圣女,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吗?”
“我说的是传说中的那位圣女,不是现在这位。”
景国的士兵哈哈大笑,“怎么,连你们西域人都知道了?”
“是啊,是你们景国的靖王殿下吧,”聊起大人物的八卦,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相似的兴奋表情,“不过,我又听说她是要嫁到景国做皇后的。”
“这个事情可太复杂了,一切还得从我们景国说起……”
林烟移开了目光,另一边,两个草原人正跪着祈祷。
“天神赐福……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可是,那么多的族人都埋葬在黄沙里,他们本该长眠在水草丰美的地方。”
“无论在哪里,他们的灵魂,一定都回到了天神的身边。”
“哥哥,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我每天闭上眼,都能看见那些可怕的傀儡向我扑过来,我所有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林烟沉默地抬头。
星河闪着碎光,眉眼低垂,寂寞无言。
也许战争的火焰,从没有熄灭的那一刻。
它终始不断,万劫常燃。
西域的这一场灾难,是白雀的扭曲和偏执,又何尝不是五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余烬呢。
商景昭是对的,没有永恒的和平,只有永远消失的敌人。
是她在温室里生活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这个世界残酷运转的法则,但即使是在她的世界里,战争也依然每天都在发生,只是没有发生在她的身边而已,不是吗?
每一场战争都是上一场战争的延续,它看似了结,其实永远都在种下仇恨的种子。
就像屋内越来越僵持的局面,每一个立场都无可厚非,国家也好,政权也好,必定是利益至上,一分一毫都不能退让。
“阿姐!”兀里齐喊她,“你也来说句话呀,在想什么呢?”
林烟指了指各处混坐在一起的人群,“我在想,这些一起聊天庆祝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也许他们明天就要与对方兵戎相见。”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
“出去走走吗?”林烟看向商景昭,“我有话对你说。”
商景昭起身,走到她身边,“好。”
林烟不想惊扰他人,她走到雀城王空置的行宫,登上最高处,整片绿洲都尽收眼底,她和商景昭的脚下,是人群、烟火、喧嚣的声音。
她安静地看,商景昭也陪她看,什么都没说,等她先开口。
“等你回到景国,有什么打算?”
“你是以什么立场问我?”商景昭淡淡地问,“是柔然的狼主,还是你自己?”
“你的回答会不一样吗?”
“会。”商景昭说,“如果是柔然的狼主,我拒绝回答。”
林烟笑起来,她向商景昭伸出拉钩的小拇指,“不如做个约定,在今夜,我们对彼此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以是谎言,而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幼稚。”商景昭垂眸看着她伸来的手,一边这样说,一边还是与她拉了钩,“你先问。”
“还是那个问题,”林烟抬头看他,“你回到景国以后,想做什么?”
商景昭轻描淡写地回答:“登王座,掌江山。”
“靖王殿下好大的野心啊,”林烟玩笑了一句,“是觉得现在的皇帝,德不配位太久了吗?”
商景昭勾唇,“有目共睹。”
“王位之争,从来都不是坦途,尽管如此,你还是坚定地要走下去吗?”
“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我将一个人推上了他不属于的位置,”商景昭的表情没有波澜,“但现在,我不能继续放任那样的人,执掌景国的江山万民。”
“那么,作为帝王的商景昭,会向草原开战吗?”
“暂时不会,因为没有绝对的胜算。”商景昭冷静地凝望她,“但我一定会厉兵秣马,以待来日。”
林烟也望着他,“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回心转意,是吗?”
商景昭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回答了她。
“不会。”
林烟扬起唇角,不愧是商景昭,在事关家国的大事上,永远冷静得不为所动。
但是不为所动的商景昭,忽然又开了口。
“对不起。”
林烟摇了摇头,笑道:“其实这些问题,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想与你确认一遍,没有觉得很意外,也没有觉得很受伤。”
“……”
“草原四十部,西域六十城,都可以给景国,”林烟说,“但是,要用你的王座来换。”
商景昭的表情恍惚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样聪明的人,在这一刻,也变成了笨蛋吗?
林烟敛了笑,让他看清楚自己认真的脸色,“意思是,我愿意把我的族人和土地,完全地交给景国,但不是交给商容,而是交给你。”
商景昭的目光彻底动荡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再有战争了,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你比我聪明,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林烟眺望着熙熙攘攘的绿洲,“让草原和西域成为景国的土地,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臣民。”
“我问的不是理由,”商景昭将她的脸转向自己,“而是,为什么选我?”
林烟想到他封王的尊号。
靖,安也,平荡定乱,以治四方。
景国朝臣给他拟定的这个靖字,想来,是感念他曾以命换江山、扶社稷于将倾的壮举,没想到当西域药人军来犯之时,依然是他出守边境,万里破敌,真正应了这个“靖”字,危难之时,从不缺席。
他生来便该是这样的人,靖一国,靖天下。
“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林烟微笑,“我确信你是个公正的、无所偏私的帝王,做你的敌人也许很不幸,但是做你的臣民,一定能得到平等和尊重,得到安宁和繁荣。”
“说服草原各部归于景国,绝不会容易。”商景昭长久地注视她,“你选的这条路,同样不是坦途。”
“可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解法,所以我会努力,商景昭,你也要努力,不能输给商容那个家伙。”
商景昭的目光越落越沉,像是在这一刻,有了前所未有的坚决。
“必不负你今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