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阿姐,他们视你为神明,可是神明却要背弃草原,将它交到别人的手里,你知道自己要承受怎样的反噬吗?”
“我知道,也做好了准备。”
“我一定要停下这个车轮,就算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可以。”
……
“他们今日奉你为圣女,视你作神明,他日,未必不会用什么极端的手段,逼迫你按他们的意愿行事。”
……
林烟立刻惊醒了,后背一身冷汗。
“害怕了?”阿丽正在灯烛的微光里画图,“既然害怕,为什么每次都要把刀锋朝向自己?”
林烟抱膝坐在床上,“你在画什么?”
“画你。”阿丽没停笔,“我在看,要怎么落刀,才能避开所有要害。”
林烟震惊,“四十几刀,可能吗?”
“我跟着白雀制作傀儡的时候,剖过至少上百个活人,”阿丽面不改色地说,“也曾学习中原的凌迟之法,在人身上割一百刀,并确保他们在最后一刀的时候才断气,但白雀觉得,这个刑罚没有虫茧来得酷厉,所以就废弃不用了。”
林烟捂住耳朵,那种被虫子爬满全身的恐怖感再次复苏了,“不要!求求你别说了!”
阿丽于是沉默了,继续专注于绘图。
林烟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等等,你好像早就料到了?”
“不是我,是少狼主,他猜到圣女肯定不忍心对他们动手,而是对自己动手,”阿丽说,“所以他嘱咐我,如果那些族长提出‘审判’的办法,一定要尽我所能,确保圣女的安全。”
林烟怔住了。
兀里齐太了解草原这帮人的行事了,也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告诉她,也许是希望那些族长不会真的提出这个方案,也许是希望她不要选择这条自我献祭的道路,但是假如一切真的按照最坏的预想发生了,他也希望她受到最小的伤害。
所以,特意安排了阿丽跟着她回草原。
林烟想到兀里齐与她挥手道别时的笑脸,感觉自己快哭了。
“在审判开始之前,我会准备好麻痹感官的药草,以减轻圣女的疼痛,”阿丽补充了几句,“不过,生效之后,圣女的神智也会陷入混乱或者昏迷,请勿慌乱,这是正常现象。”
林烟像看救星一样,满怀崇拜地看着阿丽,“你好厉害,连麻醉药都会做!”
阿丽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我以为这些知识,只能用来杀人,倒是第一次用来救人。”
“知识没有好坏,”林烟说,“它的力量,取决于使用它的人。”
“我记住了。”
林烟睡不着,就坐在阿丽身边,看她冷静缜密地设计如何捅出四十余刀,林烟作为一个经历过现代医学的人,自认对人体的结构也算了解,但看着阿丽的绘图,依然感到一种完全门外汉的茫然。
这真的,不会死吗……
虽然阿丽表现得云淡风轻,还说兀里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审判当日,执行仪式的巫医一定会是阿丽,但林烟根本不能放心。
万一……
万一呢。
林烟在这种如影随形的死亡感觉里,向周围的人一一交代了后事。
就算她真的死了,等商景昭登上王座,草原也一定要交到他手里。
负责筹备月女节的下属询问她,是否愿意在节日当晚跳一支舞,因为在传说里,能歌善舞的圣女,与意中人相遇的那天,就曾着红衣在宴席上起舞。
这种抛头露面表演才艺的事情,一向是林烟最为抗拒的,所以她宁可在狂风暴雪中学习□□,也不愿意在达慕里盛会上当众跳舞。
但是,审判的日子,正好是月女节的第二天。
到那时,整片草原的人,都会围观她在高台上被捅成筛子。
林烟觉得,在可能到来的死亡之前,至少应该给这个人间留下一些明媚的印象,她不希望别人在回忆起她的时候,只剩下她鲜血淋漓的模样,而是能想到,她也曾在谢幕的时刻,跳过一支美丽的舞。
于是林烟点了头。
她开始学习柔然的舞蹈,与景国温柔妩媚、含蓄婉转的风格不同,柔然的舞讲究恣意淋漓,飞扬热烈,动作上更为大开大合,林烟本以为自己会学得很慢,但这具身体留下的本能实在太过强大,只要脑子记住了,身体似乎也立刻就学会了。
舞蹈老师看得赞叹不已,甚至问她:“要不要再学一首歌?传闻中,圣女的歌喉也非常动听。”
林烟:“不!!!”
她在月女节要表演的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各处,即将被审判的圣女,居然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欢宴起舞,这该是何等坦荡的心地。审判圣女这件事,本就极大地震动了草原,此事一出,各部族的人更是纷至沓来,摩拳擦掌地等待着月女节到来的那天。
节日当天,月女城热闹非凡,和达慕里盛会一样,景国的商人也悄然出现,混在草原的摊贩中,售卖各式中原的新奇玩物。
林烟戴了面具,拽着阿丽,藏在人群里逛街,时而偷听一下草原各族对月女城的夸奖,时而张望一下约会赠礼的青年男女。
日落的时候,就坐在高坡上看晚霞。
阿丽问道:“圣女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一天吗?”
阿丽想了想,客观地回答道:“虽然在过节,但也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所以才值得高兴。”
“我不明白。”
“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日落,”林烟笑道,“还能遇见这样漂亮的晚霞,很难不让人心怀感恩。”
“明天应该不会出现意外,圣女不用担心死亡。”
林烟笑了笑,想起悠远的事情,“不,阿丽,意外总是在发生。”
在她如常去上班的那个早晨,她没想过,那会是她的最后一天。
阿丽思考着。
“月亮要升起来了,”林烟站起身,“走吧,去跳舞!”
屋内,林烟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红衣。
漂亮的纹饰叠了一层又一层,袖摆柔软轻盈,仿佛群鸟的羽翼,纤细的腰肢被束起,艳丽的长裙自此而下,流转摇曳,热烈如火。
绮丽的额饰固定在她的发间,阿丽调整着宝石的位置,正中的一颗不偏不倚,坠在林烟的眉心。
林烟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片刻的恍惚。
她本不喜欢这种张扬浓烈的打扮,但是在穿上舞裙的这一刻,她明白了林嫣能以舞姿名动京城的原因。
林烟伸手触了触镜中人。
好漂亮。
这不是内向平凡的林烟,这是等待起舞的林嫣。
如此美丽的姿态。
林烟笑起来。
她此生,沿着另一个人早已写下的命运,登台扮演着从不是自己的角色,舞姬不是她,皇后不是她,柔然的王女也不是她,林嫣的影子,存在于故事的每一处转折。
但是,是不是也有一时半刻,林烟,也曾努力掌控着无常的浮沉呢?
她是不是已经能够与林嫣和解了呢。
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与林嫣密不可分,而在这个粉墨登场的故事里,她是不是也同为重要的角色呢?
林烟轻轻地,向镜中人留下一句笑语。
“林嫣,该我们上场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红衣的少女,站在了高台上。
台下人头攒动,群情激荡,玄衣的少年安静地抬头看。
少女的唇边浮出浅浅的梨涡,她的眼睛在笑,像是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觉得人间可爱,她提着裙摆,几分娇俏地行了一个柔然少女的礼节。
人群在一瞬间就沸腾了。
因为台上的那个人,似乎从未以少女的形象出现过,她地位尊贵,不需要向谁行礼,言谈举止也从来都与身份相匹配,她是柔然的狼主,是草原的王,不会有天真烂漫、温软依恋的时刻,所以每个人都忘了,她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已。
马头琴响起,秋夜,草原苍凉,月华如霜。
而红衣炽烈的少女,已开始起舞。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宁王府的宴席,每个人都对她的舞姿赞不绝口,她巧笑嫣然地向他抬头,却对上他淡漠无波的眼睛。
并非她跳得不美,只是他觉得她美得像盆栽或者瓶花,摆在深闺重门里,曲尽姿态,任人剪裁。
为什么那时候,他没觉得她如此明媚夺目?
红衣的少女翩然旋转,裙裾飞扬如野火,她只是纯粹地沉在这一刻,没有深深浅浅的心思,仿佛和整片旷野的草木一起茂盛生长,风霜雨雪,从不低眉。
她就这样在天地间起舞,流云缀过她的袖,长风吻过她的影,没有华灯和明珠,只有清白的皎月为她照亮,没有画屏和绫罗,只有辽阔的天地为她置景,这一刻他只敢远远地望着她,生怕惊动眼前美不胜收的梦幻。
一舞终了,人群发出倾倒的山呼海啸。
他们被她迷住了,在这个刹那,心动如擂鼓。
少女低头行礼。
眉心的宝石动荡着,月光里笑中带泪。
柔然有一处名为“天神之泪”的冰湖,传说中,它是圣女阿伊的最后一滴泪,与爱人诀别的最后一滴泪。
沉浸在欢庆中的草原人似乎忘记了,阿伊是在永远失去所爱的那一刻,才成为神明的。
台上的少女直起身,微笑着,解下自己的发带。
发带,是柔然少女用以选定意中人的物件,而圣女的发带无疑有更强烈的象征意义,它代表着神赐的爱意。
“天神的子民,柔然的族人,要珍惜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珍惜那被月光所照亮的、心爱之人的面容。就在这一夜,尽兴地相爱吧,天神允诺所有的恋人永不分离,就在这一夜,坦率地相约吧,天神允诺所有的誓言至死不渝。”
林烟说完,将手中的发带高高抛出。
“月圆月缺,唯有此心永恒。”
台下人潮汹涌,无数双高高举起的手。
皎白的月光下,飘动的发带宛如朱砂一笔,这段天神手中的红线,越过那些高举的双手,从无数人的指畔擦身而过,最终,轻盈温柔地落下了。
围观的看客喧哗着,寻找着,想看清到底是谁,得到了这份神赐的爱意。
人群中,一个狐狸面具的玄衣少年,淡淡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