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商景昭起身,推开门,莫里正守在院中。
“奉殿下的命令,转告商公子,殿下与族人前往他处议事,过段时间才能回来,商公子可在此小住,或者由我护送公子回凉州。”
银狼铁骑对她的称呼从未改口,始终还是“殿下”,对他的称呼也没有从“商公子”变成“靖王”。
不过。
商景昭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月女城。
什么样的议事,需要所有人都参与?
商景昭冷冷地问:“她就让你用这种理由来骗我?”
“公子来得突然,殿下来不及准备没有破绽的谎言。”莫里面无表情地解释,“所以命我守在此处,限制公子的行动。”
只有两条路,被关在这里,或是被送回凉州。
商景昭皱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去做什么了?”
“我不能回答。”
她昨日……
淋漓恣意的舞蹈,一反常态的亲密,还有深夜忽然的静默。
如果不是为了过节,那就是为了——
道别。
商景昭的心跳立刻乱了。
脚下刚踏出一步,莫里就冷静地拦在他面前,“请商公子服从殿下的命令,一旦我动手阻拦,您毫无胜算。”
商景昭危险地眯起眼睛,“她要去做一件可能会死的蠢事,是吗?”
莫里:“……”
“你知道,却依然阻拦我。”商景昭的语气越来越森寒,“银狼铁骑,就是这样服从主人命令的?”
“只要是殿下的命令——”
商景昭冷冷打断他,“是她的命令,还是你的意志?”
莫里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想让殿下受伤,也不想违背她的命令。”
“于是你选择了后者。”商景昭勾唇,“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弥立古,他会选什么?”
莫里:“……”
弥立古。
因为不想让殿下受伤,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违背了她的所有命令。
因为银狼铁骑,不会让主人死去。
也是在那一天,月光下,高台上,殿下说,银狼铁骑不是服从鞭子抽打的野兽,她要他们学会思考,学会愤怒,学会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可是在殿下即将承受数十刀的时刻,银狼铁骑却没有挡在她的身前,反而在这里阻拦一个要去救她的人。
莫里垂下眼睛,“审判,在达慕里。”
商景昭立刻翻身上马。
初秋的草原长风烈烈,骏马一路狂奔,沁凉的风灌满了五脏六腑,商景昭握紧了缰绳,心脏和双腿的疼痛都开始加剧。
这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蠢事……
他早就警告过她,以凡人之身,登神明之高,早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杀身证道,那是神躯才能做到的事,而不是以她柔弱的肩膀和脆弱的血肉。
他水淹雀城、不惜一切保护着的人,怎么能用重伤未愈的身体,去承受那些错综难解的仇恨与愤怒?
达慕里从未聚集过如此之众的人群。
各个部族,似乎能来的都来了。
商景昭被庞大的人群阻隔在了最外围,抬头遥望的时候,少女已经跪在了高台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奴隶的白衣。
楼烦的老族长执着木杖,肃穆地主持着仪式。
“草原的主人阿依努尔,在审判开始之前,你依然有认罪的机会,承认你的背叛是出于妄动的情念,否则,天神在上,你唯有以鲜血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老族长抚上她的额,“在场的四十三个部族,他们的亲人与朋友,你的子民,都曾死在景国的刀剑之下,他们的鲜血已经干涸,但是他们的仇恨无处报偿,所以,每一个部族,都要向你举起质问的刀锋,使你听见他们的愤怒和悲泣。”
高台上的烈火被点燃,黑布罩袍的巫师缓缓走上前,向众人高举手中寒光锐利的匕首。
楼烦的族长发问:“阿依努尔,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高台上的少女背脊笔直,她抬头,努力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她的声音。
“有,我想申辩。”她回答,“你们认为我的愿望和决定,是因为我妄动的情念,那是因为,你们看见我爱上了一个景国的少年,却不知道我的愿望来自何时何处。”
“我的愿望,来自柔然两年前的风雪,我目睹因为食物的短缺,老弱的族人被他们的同胞舍弃、驱赶、并放逐到雪原里等待死亡,而我无能为力,只能沉默。”
“我的愿望,来自达慕里的血战,去年春天,多少人和我一样,在苦战中祈祷天神结束这一场厮杀,漠北四部向柔然举起了刀剑,他们想要生存的权力,却付出了血流成河的代价,而我依然旁观,没有出声阻止。”
“我的愿望,来自讨伐药人军的西行,傀儡屠灭了漠西整整两个部族,又给漠南带来无尽的鲜血,这一次,我没有沉默,我知道必须取得彻底的胜利,可是胜利来临的那一刻,我却感到了无尽的悲凉。”
“我的族人,我的子民,因为这场残酷的战争,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千里之外的黄沙中,我无法带他们回家,唯有祈祷天神善待他们的灵魂,在他们长眠的梦里,永远都有青草、河流、牛羊和骏马。”
“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以土地和族人去交换男人的怜爱,而是消弭所有的纷争和战乱,草原的人,西域的人,景国的人,永远不要再将自己的血肉付给冰冷的刀剑。”
“草原与景国的仇怨,累经世代,早已无法清算,但是,我的族人们,在你们失去亲人和朋友的时刻,是否也曾想过,在景国失去冀幽二州的那天,在景国竭尽全力守下京城的那天,他们也曾因为失去了亲人和朋友,而感到与你们别无二致的悲痛呢?”
“向陌不相识的人举起刀剑,是因为我们天性喜好杀戮吗?并不是,战争的开始,往往只是几个人的决定,为了生存,为了野心,为了欲望,或者为了以战止战,我们遵循命令,走上也许情非所愿的战场,意识不到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
“这个代价不只是生命,还有仇恨、偏见、以及下一场战争的伏笔。幽州军曾踏上草原,与你们朝夕相处,面对狰狞强悍的药人军,你们也曾与景国的士兵并肩作战,你们说自己恨景国,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恨的是哪一个人,你们不会说自己喜欢景国,但一定曾与他们中的某人成为朋友。”
“草原人,与景国和西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都因为相似的事情而欢笑,因为相似的事情而悲伤,每个人也都在承受不应属于自己的重负,被迫卷入复仇的循环。”
“我并非没有听见亡者的愤怒和悲泣,但我知道这些愤怒和悲泣,不只是因为景国。从遥远的过去开始,草原从未停止过互相的厮杀,直到博尔术以鲜血使你们臣服,但是战争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如果以鲜血留下的伤痕,必须用鲜血来终结的话,那你们就审判我吧。如果在你们奉我为圣女的那一天,曾认可过这个身份的价值与意义,那就向我举起刀剑吧,我愿意承受你们一切的愤怒、悲痛和仇怨,为我自己曾沉默纵容的罪,为景国的罪,为柔然的罪,为过去所有已经遗忘和尚未遗忘的罪。”
达慕里的人群,鸦雀无声。
楼烦的老族长从陶罐中抽出第一枚部族的图腾,向台下的人展示,“达旦。”
图腾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与此同时,巫师向白衣的少女刺出了第一刀。
少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痛得颤抖了一下,身上的白衣迅速被鲜血染红。
第二枚图腾被投入烈火,“羯。”
巫师干净利落地刺出第二刀。
“商公子,”莫里面无表情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你……在流泪吗?”
在第一刀落下的时候,商公子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容,忽然就落下一滴泪。
莫里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商公子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如果落泪的话,怎么会察觉不到。
商景昭恍惚中听见这句话,后知后觉地抬手,拭过眼角,低头,看着指尖温热的水渍。
泪?
为什么?
剧烈的绞痛撕扯着他的意识,这一刻,眼前的景象崩塌瓦解,喉间翻涌上腥甜,商景昭猛地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是因为……
“你的记忆,是断在我从仪天殿摔下去的那天吗?”
是因为……
“明年,等达慕里盛会再次举办的时候,我们也去跳一支舞吧?”
“不去。”
……
“哪来的?”
“别人送的。”
“叫什么名字?”
“月影。”
……
“此后,它便是你的武器,月影。”
……
“世人想看的,无非是所谓的神明跌落云端,为红尘众生鲜血淋漓,至死方休的把戏罢了。”
“我不这样想。”
“有两条路可以改变一个统治者,第一,是砍掉他的头,第二,是逼迫其让位,但我却有着第三条道路——”
“那就是爱。”
……
“我早就承认过,是你忘了。”
“这次,你不许再忘了。”
……
“林烟,这次你又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你。”
……
“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
“我不会再选你了。”
“商景昭,我再也不会选你了。”
……
“真好骗。”
“以后……别再上当了……”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说愿意承受所有的愤怒、悲痛和仇怨,为她沉默纵容的罪。
是她的罪吗,还是他的罪。
她唯一的错,只是相信了自己喜欢的人。
是他,用她给他的偏爱,给他的权力,放任这片草原上战争的火焰继续燃烧,直到那些火焰变成刀,每一刀,都刺向了她。
他忘得干净,她也什么都没说。
默默担下一切,抬起头的时候,还是向他笑。
所以,第一刀下去的时候,他会那样莫名地流泪。
如果他不曾将她推向高位,今天的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原来,始作俑者,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