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冯宴哲捂着屁股,虚坐在父亲一侧,看着一道道精美的食物流水般端上来,心情好了几分。
与他对向而坐的盛宁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不经意向他的屁股瞟去,随后侧身向冯明彰弯腰行礼:“冯庄主,在下一时气急,冲撞了少庄主,让少庄主坐立难安,确实是有悖庄主盛情款待。”
上菜的小厮们听后嘴角上扬,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少庄主被贵客抽屁股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山庄,路过的狗和路边的花草都要通知到位。
“盛楼主言重了,小儿顽劣,是该严加管教。”
冯宴哲睨了小厮一眼,小厮连忙行礼告退,临走还不忘将门带上。
“冯庄主派人来我住处,又在山下设阵,只是请我吃饭的吗?”
“盛楼主莫要心急,尝尝这道鱼,今早刚打上来的,新鲜的很。”冯明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盛宁只好举筷著鱼。
酒过三巡,冯明彰对冯宴哲使了个眼色,后者慢吞吞起身走到斗柜前,取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放在盛宁桌前。
“盛楼主,打开看看吧。”冯宴哲的屁股还隐隐作痛,说话也没好气。
盒子里装了一副画轴,她徐徐展开,画面上只露出半张脸时,她顿时收紧面部,瞳孔微张,展开画卷的手顿了顿,随后全部展开。
画上的人正是她的母亲,柳氏柳疏仪。
“这人是谁?”盛宁抬头,看到冯氏父子自顾自地吃饭,又联想到幻境中的经历,又试探开口,“你们……”
冯明彰打断她:“这画中女子乃河西柳氏嫡女,曾是沈夫人与金氏的闺中好友,也是……曾经的方家嫡子方聿霄之妻。”
“你是说,我若是查这仕女图之事,会查到当年的章阳之战。”盛宁沉默许久,哑然开口。
“不止是章阳,”冯明彰盯着她,彷佛透过她看到了一些历史,“当年正是因为仕女图之事,柳氏不惜与沈金二人分道扬镳。”
“幻境里,沙漠里的那只骨龙究竟是什么?”盛宁听后顿时联想到此处。
“盛楼主,生死棋会带你进入幻境,但幻境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能完全操控。”冯明彰坐如钟,语气不急不缓。
“真相,只有你自己知道。”
宴后,冯明彰以天色已晚为由,留盛宁夜宿。
山上的温度更低一些,小厮专门送了一件厚氅,以挡风寒。
她留宿的这间房位于最西,是一间独立于其他建筑的雅间。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盛楼主可睡下了?”
门外,冯宴哲披着同样的黑色厚氅,青丝如墨,笑眼盈盈。
“少庄主可有事?”
“倒也不算正事,盛楼主可随我去一个地方?”
盛宁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高高的长廊里,手里没有烛火,仅靠月光照明。她走在后面只觉得两侧的风越来越大,吹开了两人的衣袍。
“你看。”冯宴哲停在一处半坡上,侧身指向远方。
这是一处没有目的地的长廊尽头,断廊之后是高崖旷野。此时尚未到宵禁时刻,登高望远,看万家灯火,街衢连绵,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皇宫如夜空中的启明星,形体朦胧如隔岸鬼火。
“这里是风璇山庄的最高处,也是整个京城中为数不多的瞭望台。”冯宴哲的声音带着山风的凉意向她扑来,不知为何,她看着远处的皇宫,竟觉得那么的近。她甚至可以看到赵简坐在那处烛火最旺的房间里思考着梁康边境土地的归属问题;看到房外李凌悄然入内,无声无息的续上快烧完的烛火;看到那位被封为云妃的孤月叫宫女熄灭了烛火早早入睡。
“为何要带我来这里?”盛宁敛神,侧头看向他。
“只是觉得你有很多心事,尤其是在出境之后,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冯宴哲也看向她,柔声细语道。
盛宁没有说话,她想开口问问冯宴哲知道了什么,可她又不敢开口。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些翻来覆去的话她在话本里听了无数遍,也在其他人嘴里听了无数遍。每个人都可以安慰她,鼓励她,却不能代替她走完布满荆棘的前路。
风吹得她眼睛发干,她努力眨着眼睛,企图看清对方那副波澜无惊的样子下究竟隐瞒了怎么样的事实。
“莫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冯宴哲经受不住她长时间的审视,“之前不是说过了?生死棋中的幻象我与父亲甚至在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得知,它们都是每个人心中的魔障所化。”
“我知道,但我的意思是,你们为何偏要用生死棋来对付我。”
“没什么意思。或者说盛楼主,你希望有什么意思吗?”冯宴哲勾起唇角揶揄道。
盛宁一噎,自知上套,撇过脸没好气道:“罢了,无事也好。”
“我本意是来带你散散心,结果又惹你不快了。”冯宴哲微微凑头,看着她的表情,试探道歉。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名不经传,却身手敏捷大胆妄为。我回到山庄后还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要我想你看齐,莫要辜负他的期待。”盛宁在他说到这时转头看他。
“这次再见,便是生死棋上的对峙。你不知道吧,你走的每一步,遇到幻境攻击时所作出的每一个反应都会化为棋盘上的步,而我便是代表你每一步的执棋人。
“我确实从棋子上感知到了一些情感变化,但关于你的隐私,我们风璇山庄没有逾矩。只不过,盛楼主,从明天开始,我将奉庄主之命与你一同下山,携手共御百鬼夜行。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浴血佛还是仕女图,这些事情的背后究竟是什么鬼,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背后的人心才是我们棘手的地方。
“所以,盛楼主,打起精神来,这件事还尚无定论。”
盛宁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少年,初见时他们只不过打了个照面。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穿着与旁人不同的银丝啸虎白衣,不在意别人眼中的艳羡与嫉妒,招展却不自知。她以为他娇生惯养惯了,却没想到是个细腻贴心之人。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眼神?”冯宴哲瞪大了双眼,没有丝毫气势地威胁道,“你之前是不是也小瞧本少主了?”
“没有没有,”盛宁连忙摆手否认,“不过为何是‘也’啊?”
冯宴哲睨了她一眼,眼角瞬间耷拉下来:“就是一些人认为我家世显赫,觉得我是个花瓶,连我父亲都对我有莫大的期盼。”说着他低头发泄似的搓着衣角。
“不过我今天是来安慰你的,别说我了。”他又想起来什么,扔下衣角又兴高采烈地望着她。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盛宁无奈地笑了笑,瞬间明白了冯庄主的顾虑。
人确实通透澄清,可水至清则无鱼,冯少主若要管理风璇山庄,还差了不少火候。
“那你可好些了?”这次,冯宴哲跟在她后面,蹦蹦跳跳地追问她。
“好些了好些了,冯少庄主。”盛宁经不起他这样闹腾,打着哈欠应付着。
第二天,二人在山雾渐消、阳出云岫中下山。
他们刚驭马进城,便被守城的将士拦下。面面相觑之际,沈承喻驭马而来,面露急切:“盛楼主!出事了!快随我进宫!”
路上,沈承喻将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昨夜丑时,新分派到云妃身边的宫女如之和平卉睡在偏房值夜,平卉在朦胧之际看到如之起夜并没在意,却不想没等到如之回来,旁边的正殿就传来了云妃的惊叫。
平卉连忙披衣燃灯,匆匆打开殿门,如之的头颅碌碌滚到她的脚边,云妃衣衫凌乱、瘫坐在不远处。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她提气转身,将门阖上,闻声而来的士兵与内侍恰巧被挡在了殿外。
“大胆!此处是云妃娘娘的寝殿,你们莫要冲撞娘娘!”
“平卉姑娘,我们就在此等候。”前来的内侍听出了是平卉的声音,带头站在殿外候着。
很快,殿外打开,平卉让出路,如之的头颅闭着眼睛面带微笑地迎接他们。
士兵们率先抽剑,兵分三路,一路站在门外值守,两路入殿搜查。内侍们连连尖叫,为首的立刻教人去禀告陛下。
仵作勘验,遂做了一个震惊四座的举动:他摸着耳后,将一张人皮从如之的头上揭下来,露出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赵简曾在沙场见惯了血腥,并不避讳此等场面。他当场认出了这个陌生女子的身份,随后派人寻沈承喻和盛宁入殿。
“那个人正是仕女图上那个吹笙的女子!”沈承喻闭上双眼沉声道。
马车上鸦雀无声,冯盛二人疑惑却不敢多说一句。盛宁只好结阵唤鬼,花魄从云妃入宫时便跟随左右,期间发生了什么一问便知。
然而,阵碎光灭。盛宁瞬间坐直,又召几次,仍是这个结果。
沈承喻睁眼看到最后一次阵碎光灭之景,原本皱深的眉头更扭成一团。
“出事了,”她的心中扬起压抑不住的不安情绪,“我派进去的眼线没有回应我。花魄虽然修为不高,但宫中环境特殊,绝对不会气竭而亡。”花魄由吊死之人的怨气幻化而成,深宫中是绝佳的滋养之地。除非……
盛宁看着渐高的日头,心里浮现了无数种可能。
“或许花魄照光自保,一切等我们进宫再说。”冯宴哲说出了一种最理想的可能。
盛宁点点头没有说话。反倒是沈承喻探究的目光向这二位扫来,盛宁与风璇山庄少庄主也是朋友?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她。沈承喻如是想到。
三人入殿,赵简音如冰窟,在偌大的殿中久久回响:
“盛楼主,可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