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史
落雨之前,一向勤政的赵简陷入了短暂的昏睡。
眼前的景色总是飘着擦不尽的水雾,或许是梦境过于真实,他听到了淮水拍岸的水声,河水像是从天而来,卷起一道道浪花便要将他吞噬入腹。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愣怔中唤醒:
“别看了,快走!”
水雾好像被什么人擦干了一些,面前人的五官被清晰放大。
再次重逢,他以为他会恐惧、会后怕、会厌恶、会杀心再起,可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一张温和的脸和一双意气风发的眼,他竟觉得熟悉和怀念。
他被面前人拉走,脚下被河水浸湿,若不是面前人,恐怕他已被卷入河腹。
对了,他怎么忘了,自己总是被他照顾,那个心思细腻的少年总是那样的信任他。
他喜欢被人信任的感觉,所以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方少将军,大概还有两个时辰,水势就能平稳了。”一个同样带着稚气的少年匆忙走来。
“知道了,小虫子。”小虫子比少将军只小一岁,少将军却总是像个老练的哥哥一般照顾着他。
他有时候会看不起小虫子。小虫子是难民堆里执意参军的小孩,他的父母在方家军抵达淮河之前便在举家迁徙的途中病死了。他与少将军发现小虫子的时候,他便浑身发烫,双脚肿得像萝卜。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只说自己叫“小虫子”。军医来看时只摇摇头说:高烧退了,可脑子却烧糊涂了。
少将军本意是要送他去下一个城寻个人家收养了他,可他脑子也不算特别糊涂,知道少将军要将他送走,就梗着脖子从战死的同袍身上扒下来军袍,拎起带血的矛刺向了自己身后偷袭的敌军。
“平之,是小虫子救了你。”方梓宥唤着他父皇给他取的字,语重心长道。
赵简从梦中惊醒。没有人唤过他的字,除了方梓宥。
后来没有人再敢唤他的字。自从他坐上龙椅,史书要从他这一刻开始改写,他便执意改了自己的字。
执拗至此。
《说文解字》记:“呈,平也。”先皇为他取名“简”,取字“平之”,乳名“呈儿”,无非是希望他能安分守己。
人遂天愿,却从不随人意。
次日卯时,丰安寺,山门前,香客络绎不绝。入左门,香烟袅袅。这些香客悄悄地来,从包袱里拿出折叠整齐的钱财,仔细摆好,点上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
“施主,可以来这边领香。”一个年长的僧人眉眼慈善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僧人指的方向走去,双手接香,对着佛像虔诚地礼拜。
沈承喻特意穿了一身素袍,用一个白玉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常年征战的青年将军身姿挺拔,可他弯腰倾身站在比他更高大的佛像前,他竟不知道要祈求些什么。抬眼之后,他望向前方,佛面柔和,佛眼寂然,佛包容一切,平静地望向每一个在他身前祈求祷告的人。
一切都被允许。
“师父,我想与您打听一个人。”沈承喻侧身看着同样平静的僧人。
“施主请讲。”
“故人亡妻,洛阳李氏。”
“请随我来吧。”僧人的脸上依然平静,可沈承喻知道,这样的平静中带着严肃与审视,惊讶与释然。在这样的平静中,他同时笃定,僧人不会拒绝他。
僧人轻车熟路地带他穿梭在寺中。曲径通幽,二人行至更深处,梵音从不远处传来,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振聋发聩。
沈承喻就站在院边等待。在一片浪涛般的诵经声中,一些深藏在记忆的片段也如潮水般涌入眼前。他看到春日的长廊尽头,一个踏着细碎金光的少年大步而来。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童,他记得当年淮水之战方家军凯旋,父亲口中的他的榜样正在春日的和煦中向他走来。他坐在廊椅上休息,手中握着比他高两头的长枪,愣怔着看着少年停在他面前,对着他的父亲说:“沈伯伯教子有方。”
就这一面,也仅此一面,少年的面庞和挺拔的背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当时的他,来不及与少年攀谈几句,甚至忘记了教习先生口中的礼仪,只是本能地咧着嘴傻笑。父亲见他的模样也笑出声来并未责备,二人消失在长廊的拐角。
沈承喻回过神来,身边站着一位身披袈裟的住持。住持包容着他的慌张,带他走到一处禅房中,音如润玉道:“刚才见施主陷入沉思,不便打扰,望施主见谅。”
住持温和有礼,沈承喻有愧,连忙行礼:“是晚辈失礼。”
住持没有说话,而是先行入座,着手备茶。
“听闻施主是李氏的故人,为何这么多年未见故人来过?”住持有条不紊地焙水,取姜、枣、桔皮、薄荷等,等待水沸。
“故人家逢变故,亲人无几,机缘巧合,心中有愧,才来得晚了些。”
“亲人无几……”住持声如蚊蝇,沈承喻没有听清,微怔时,又听到住持音色如旧道,“确实来得太晚咯。”
住持起身从一个木龛中拿出一个方正的木盒,放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打开。
木盒里一块写着“先室”二字的牌位重见天日。
水沸。
住持为沈承喻斟茶,并未做一句解释。
“师父,”门外传来轻声的试探,“院外有一位盛氏施主求见。”
“施主可介意与旁人共饮?”住持先询问沈承喻的意见。
“无妨,若没有认错人,我应该与这位认识。”
盛宁经得住持的允许,推门而入。一眼便与沈承喻四目相对。
“我与沈……沈公子竟有些缘分。”盛宁惊讶地看着他。
“来阿宁,许久未喝贫僧的茶了吧。”住持盛情难却。沈承喻敛眸喝茶,茶香配着生姜的辛辣和扑鼻而来的薄荷清冽,与红枣的甘甜相抵,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味道。
沈承喻发现盛宁对住持的态度竟是少有的毕恭毕敬,他注视着盛宁落座,双手接过茶杯,细细品茶。
这种煮茶方式比较古朴,并非如今主流。此茶初尝有些古怪,细品愈加上瘾。住持见到盛宁眉眼舒展,满意地笑出声来,心满意足地为二人再斟一杯。
“二位前来怕是因为同一件事吧。”住持幽幽开口,顺着盛宁的目光看向未刻完字的木牌,轻声叹息。
“人之生死,一念之间,孰对孰错,任后人评判。”住持将木牌放在供奉的木台上,换上新点燃的香。二人净手举香,跪在蒲团上为素未谋面的亡人祭拜。
“贫僧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眼中含泪望着灵牌,手中转动佛珠。门外传来僧人扫地和互相交谈问候的声音,盛宁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将他从伤感中唤起:“敢问供奉之人究竟犯了何错?”
“多事之秋,不堪重负罢了。字未书,人先亡。贫僧守着它那么多年,只盼有后人回来,却没想到还是心有遗憾。”
住持心如明镜,沉默良久。
“寺里的素斋味道可口,若是二位不介意,可用过再走。”
二人识趣离开,山雾散去,香火旺盛。沈承喻先打破沉默:“洛阳李氏名门望族,嫁女入宫,子入仕途。看来李氏应该是敦王之妻吧。”
此时阳光已盛,但树影婆娑遮住了大片光芒与热浪。山中无风,却令人生冷。十二年前春日的铡刀阴测测地滴着殷红,久逃未归的敦王站在人群中披头散发着直勾勾地看着热血渗透进灰土中。
那一年,十九岁的方梓宥亦站在人群里,面色悲恸。
十三岁的沈承喻在府上练武,他渴望着下一次与方少将军见面,再用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夸赞他。
八岁的盛宁对此浑然不知,坐在学堂里为每天的课业发愁。
盛宁没有接话,沈承喻也没有继续下去。二人或许都没想到,昔日那位为了旧朝新业奔波劳命,最后主动踏上邢台引颈受戮的旧臣,将后人之事托付给他们。
成王败寇,仅仅四字,说不清却道尽了背后血淋淋、冷凄凄的真相与谎言。
二人坐在众僧搭起来的草庐里吃素面,此时人很多,人声低沉却嘈杂。盛宁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召唤她,她匆匆吃完剩余的面,连忙向寺外跑去。
沈承喻坐在对面,看到盛宁愣了一下,突然加快进食速度,神色慌张。他也不顾礼节地吃碗面付完钱,跟着盛宁跑了出去。
观音寺外的风铃轻轻摇晃,好像在回应着每一位进寺祈福之人。无论是何心愿,都回响着不尽相同的答案。
那位德高望重的住持悟真高僧,步入一场盛大的法会。坐定之前,他停驻片刻,闭目聆听。风声铃声,入耳入目,皆随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