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
裴绍清站在竹林片刻,似下定决心般敲响了柴门。
盛宁听到门外的声响,打开侧窗看到蓝衣青年提着一捆油纸静静地等着。
“裴绍清?”盛宁吃惊地喊出声。裴绍清扭头退后一步,看到盛宁趴在窗前,向她挥挥手。
“你怎么来了?”盛宁推开门迎他进屋,裴绍清略带洁癖地扫扫长凳上的灰,坐下来将油纸包的物什放在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木桌上。
“你要不要尝尝我带的茶?”裴绍清看到她往放茶具的斗柜走去,建议道。
“好。”盛宁放下装茶的瓷罐,端着茶具边收拾边解释道,“正好我从朋友那儿学会了另一种泡法,尝尝?”瓷碟上放了少许姜、枣、桔皮、薄荷,壶里盛着煨好的水。裴绍清沉默不语,看着她认真的表情,还是出声道:
“那副仕女图,确实是太师送进宫的。”
盛宁洗好茶,将水注入盛着茶叶、姜和桔皮的茶杯里。
“我已经将此事禀报陛下,陛下说……”
盛宁将薄荷包在手帕里猛拍醒好,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薄荷。
“陛下的意思是,不查了。”
语落,切成薄片的红枣落入水中。
“请。”盛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裴绍清浅尝一口,连连说好。
“裴大人不走心,枉费了您的好茶。”盛宁则细细品尝一口,顾左右而言他。
“盛宁!你听没听到陛下说……”
“听到了听到了。”盛宁打断他,按住他激动的手,直勾勾地盯着看着他。
“你……”裴绍清气急又哑了火,赌气似的抽出手,扭过头不看她。
“陛下只说了这些话吗?”
“陛下说,此事就此揭过,教人厚待那宫女的家人,大理寺需立刻结案。”裴绍清粗声粗气地回答道。
“只是忌惮太师才这么做的吗……”盛宁小声低语,裴绍清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她,瞪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盛宁不语。煨火的小炉传来细小的火苗声。
“怪不得,近来宫里那事……大理寺也被排除在外……”
“宫里发生何事?”盛宁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裴绍清也惊了一下,“宫里送进来一封无名信,卢湛已经着手查了。”
盛宁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着,看得裴绍清心慌。
“这事有几分真?”
“八分。”裴绍清毫不拖泥带水地回答,“我亲眼见得卢侍卫出宫。”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你记不记得你我在明月清风楼见面的那天?”盛宁为自己斟了茶,随后一饮而尽,火辣辣的姜味由喉入胃。
裴绍清点点头。
“那天前夜,我收到了一个消息,引魂入佛身的一伙人要进宫。”
“什么!”裴绍清猛然起身,怒视她。
“我的人在那附近受到了符咒的驱逐,灵力受损,只记得附近有栀子花的香味,我以为是太师府……”盛宁的声音渐渐轻不可闻。
裴绍清冷静了一些,摸着下巴思考:“所以你要玲珑巷的地图,而我们却都以为是太师府搞得鬼。”
“但又歪打正着地查出了仕女图的来源,可现在潜入皇宫杀人的人没找到,给陛下送信的人也不知所踪。”盛宁接着他的话补充道。
“那这两人是不是同一人?”盛宁试探着。
裴绍清却毫不知情:“我认为是两伙人,杀人的人以为云妃是陛下心中所爱,为谋事;送信之人则确信陛下一定会震怒,是挑衅。可惜,现在并无证据。”
窗外一阵风吹过,阳光将树影照得发亮。
“就这样?”
“就这样。”
裴绍清终于回过味来,有些警惕地打量她:“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想你该走了。”盛宁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回答我!你到底是谁!”裴绍清高喝一声,任谁听去,都要打冷颤。
盛宁对他少卿大人的威严毫不在意,反而吊儿郎当起来:“少卿大人当这里是你大理寺吗?”
“你与我说过,你家在章阳,一家人因章阳之役受到迫害,三年前来到京城为家人伸冤。这些有几分真?”
“大人没查过卷宗?”盛宁反问,惹得裴绍清不怒反笑。
“好啊盛楼主,是我小看你了。”裴绍清起身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将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
盛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发怒的面孔,又看向窗外,态度僵硬道:“少卿大人请回吧。”
裴绍清甩袖离开,柴门摔得震天响。过一会,盛宁拾起摔碎的茶杯,若无其事地出门拿出竹扫帚将碎渣扫出门。
“李公公,可进屋喝杯茶?”盛宁将扫帚往墙角一扔,拍拍手上的灰,扬声道。
“杂家惊恐,实属无意。”李陵笑眯眯地从树荫处走出来,带着歉意向她赔罪。
“李公公见笑了,裴大人不过是例行公事,我向来无拘无束,无意间起了些冲突。”盛宁同样露出客气的笑容。
“这是裴大人送来的茶,是草民辜负了裴大人‘以茶会友’的心意。”盛宁连忙拿出一盏新的茶杯,这一次,李陵倒是坐下来,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茶杯。
“杂家来是奉陛下之命,请楼主进宫赴宴的。”李陵呷了一口茶水,言简意赅。
“敢问有何要紧事吗?”盛宁表面波澜不惊。
“杂家不敢揣测圣意。”李陵滴水不漏。
“请吧。”
盛宁坐上轿辇,终于松了口气。看似平常普通的小院实则遍布阻挡邪祟的咒符,从风旋山庄回来之后,她便加强了周边的防护,这样也能感受到普通人的闯入。她给裴绍清使了眼色,在李陵面前演了一场戏。
不过她也知道,这场戏李陵信了多少,取决于她当前的价值。
这样想着,盛宁悄悄掀开车帘一角,远方一个熟悉的面孔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兄长?
盛宁连忙放下帘子,李陵听到动静疑惑地看了一眼,见周围并无可疑,只留了个心眼。
盛宁努力平复狂跳的心,再一次掀开车帘。这张熟悉的面孔就这样近在咫尺。
而这次,她没有任何逾矩,面色平静地放下帘子。
盛世安回来了。
而前方只是普通的宴会吗?
轿子依然平稳地向皇宫行去,盛世安站在人群中,相背而行。
京城。他回来了。
沈承喻收到了远在岭甘镇守边关的父兄的信。
信中提及驻守岭甘的沈家军中出现了一些关于方梓宥的流言蜚语。父兄叮嘱他,此事已另修书一封上报陛下,教他多留意京城动向。
沈承喻将信烧成灰烬,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少将军,宫里来人了。”
“快请进来。”沈承喻连忙起身相迎,李陵绕过门缦,挥挥手中的浮尘,尖声道:“少将军近日可好?”
“托陛下之福,一切安好。”沈承喻客气且直接,“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少将军直言,杂家就不兜圈子了。”李陵皮笑肉不笑,“陛下有旨,少将军需协护城司(1)于十四日值守永安、志和两坊,护百姓周全。”
“臣遵旨。”沈承喻应下,李陵未多作停留,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七月十五日子时,鬼门开。
沈承喻想到以往在边关的时日,七月十五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将士们为死去的伙伴、家人烧几张钱,一众人围在火堆旁喝酒伤神。而京城中,因为三年前的那天,不知为何鬼门大开,鬼王现世,江湖各派陷入困境,朗华楼一战成名,陛下忌惮此事,每年都会加派人手维护京城秩序。而刑部一直关押的重要犯人自缢于牢中,朝中人心惶惶。
为何又在此时,方梓宥的传闻沸扬不止?
沈承喻蓦地想到了什么,向手下交代了几句,便骑马直奔城北奉天门,这是西行商队进城的唯一路线,他询问守城的将士,将士却答并无可疑。于是他转头奔向永安楼,亦无所获。焦头烂额之际,他想到一个人,又准备去大理寺蹲人。
裴绍清回到大理寺,门口的侍卫告诉他沈少将军在内厅等候多时。裴绍清甫一踏入内庭,沈承喻从侧面用剑拦住他,冷声道:“裴大人,当值之时你去了哪里?”
“沈将军这是何意啊?”裴绍清轻轻将剑拨开欲从他身侧离开,两步之内便听到他的声音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裴大人知道犯包庇之罪应当如何?”
“轻则杖刑,重则罢黜流放。沈将军有冤要伸?”裴绍清停驻回头答道。
“那倒不是,只是想请教大人,若是所犯之人身居要职该当如何?”沈承喻将剑收于腰间。
“将军有话直说。”裴绍清不明所以。
“好,那我想问——”沈承喻转头看向门外,确认无人后,走到裴绍清身侧,压低声音问道,“朗华楼盛宁与方家究竟有何关系?”
“少将军应该去找户部……你说方家?”裴绍清惊愕地退后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裴大人真不知道?”沈承喻倒是有些意外。
“您认为我应该知道些什么?”裴绍清一脸不可思议,“我与盛宁确实交好,但那是三年前中元节之后才……”
裴绍清似乎想到了什么,反过来逼问他:“沈将军可有证据?”
“盛宁现在在哪儿?”沈承喻不答反问。
“就刚才我在草屋见到她……”
“我去过草屋,她不在。”沈承喻面不改色地扯谎。
“她经常神出鬼没的,我怎么知道……”裴绍清含糊其辞。
“裴大人,你可知道,前御前卫统领兼暗卫营统领常亭自缢于刑部大牢。”
裴绍清面色复杂。但他心中所想却是沈承喻竟在蛛丝马迹之中找到蹊跷所在,也就意味着她绝口不提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沈承喻却只是认为裴绍清意识到事态紧急:“裴大人,你我为朝廷效力,也算是半个同僚,若是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沈家,裴家,便是刀下鱼肉,任人宰割。”
“宫中。临走时我看到了背影,绝不会认错。”裴绍清叹了口气,甩袖离开。
沈承喻匆忙驾马而去,马蹄声恍若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