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Ⅰ
「梵妮莎!梵妮莎!」
上个世界的太宰治叫我的名字时总如同一只雀跃的雏鸟。
漆黑的大衣虚虚披在他孱弱的双肩上,他的身形像是舞蹈一般在某个支点上轻盈得不可思议,随之而来的,那些重重垂下的衣角就像他晃动荡漾的翎羽,在我的记忆中蹁跹。
「梵妮莎!帮我写报告嘛!拜托你!」
顶着蓬松柔软的黑发,少年总喜欢用一种自下而上的角度瞅我,明明比我高,却总会像小孩子一样躺在我的膝上打滚,然后抱住我的腰,用他擅长的甜言蜜语夸奖我。
「我最喜欢梵妮莎写的报告了!你可比起那些喜欢装傻充愣的笨蛋好太多了!如果有一天没有你我一定会活不下去的!拜托你梵妮莎!你就帮我写嘛!」
作为注重自身功能与价值的工具,我自然很受用对方的夸奖,我不是没提醒过那个总是乱来的家伙这样的报告不好。
我还曾经就着某个事件向他提出了异议:「太宰先生,我不认为这次的报告需要做得那么详尽,有些事情还是模糊点好,就比如这件事上,我觉得BOSS是想要暗中处理的,我们只需用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做下掩盖就好了,不然BOSS的目的会推不下去的,有人和我说过,世界没有笨蛋就运行不下去。」
可是太宰治说:「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奇怪,就是因为你们这么想世界才会变得这么无聊又讨厌呀,梵妮莎,你既然能知晓世间所有的事情,那么你就应该好好发挥自己的价值,有价值的人才会被人喜欢,你要知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脑中那些常人无法获取的情报,在我这里你要好好发挥它的作用才是。」
太宰治这种人……啊,我竟然将「太宰治」这个名字归成了一个类别,算了,这无所谓,反正太宰治这一人类本来就不怕死,我行我素就是他本质的作风,我也就只能按照他的心意走。
要知道,应付任何人类都还是顺着毛撸比较吃香,我曾经就庆幸过那个太宰治还属于人类的范畴,却没想过眼前这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会因为这样的事冷冷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我可不记得自己有教过谁这么找死的写法,当然,如果我今后想弄死哪个讨厌的家伙的话,可能确实会这么做。”
闻言,我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做错事的事实,因为我懒得去想这个太宰治和那个太宰治的区别,也不想去与他这个擅长辩论的人争吵,而是直白地问他:“所以我要死了吗?太宰先生,你是来灭我的口的吗?”
如果他说是,我想我会立马打晕他,然后连夜离开Mafia,虽然那样不能与织田作之助一起工作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总比现在就死掉的好。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听到我这样的话后,少年就像一块凝固的巧克力突然融化了似的,露出了一个几乎算得上柔和的表情,连带声音也染上了安抚之意:“不是哦,这份报告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只要我现在将它销毁,你再将电脑里的文档删掉,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真的吗?”我发出疑问,像个小孩子一样,茫然而缓慢地眨了眨眼。
见此,他好像终于满意了似的,嘴角扬起些许弧度,大概是为了增加言语的可信度,他还从身上摸出了个精致的打火机,当着我的面烧掉了那张纸质的报告:“别担心,已经没事了哦~”
我看着那团明艳的火光随落下的灰烬熄灭后,按他所说的坐到电脑前删掉了文档。
期间,他懒懒地倚着桌角,百无聊赖地抬眼去看天花板,就此,白炽灯的光圈在他左眼处鸢色的瞳孔中重叠,他整个人变得寂静,像一株安静地倚着我桌角的枯枝。
我很想说我知道电脑的数据已经连接到他那边去了,所以就算我删了也无济于事,从一开始他就掌握了这份文档,如果今后他想将其拿去干什么的话就成了证据和我的把柄,太宰治这种喜欢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的作风我已经领教过了,但是我现在不会说,因为从这件事上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太宰治或许比较喜欢装傻充愣的笨蛋吧。
我重新编辑了一份符合他心意的报告后,太宰治很高兴,他也不急着打印出来,而是像完成了什么拯救世界的重任一样,焉焉地垮下肩来,扯着疲倦又软软的调子同我说:“啊,肚子饿了,今晚月色也不错,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吧~”
这惹得我看了他一眼,他眨着那双眼睛瞅我,脸上是无辜的表情,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扬了扬指尖上的车钥匙。
“可以。”我点了点头,说:“我请客吧,太宰先生。”
闻言,少年好像惊讶似的,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真的吗?”这次换他发出了茫然的声音。
“真的,当是感谢你为我瞒下了这次报告的事。”我面不改色地说。
得到了没有毛病的答案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少年人明显的欢跃,他与不久前判若两人,像一个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奖励的小孩子,高兴得哼起了奇怪的小调。
在确认织田作之助今晚不会有什么事后,我决定和太宰治出门,在临走前,我问他不带部下吗,他摊着掌心,以一种嫌弃又任性的口吻反问我:“为什么我出去吃夜宵还要带上一群倒胃口的家伙?”
言毕,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顿,既而绅士地补充道:“不过你如果害怕和我出去会遭到危险的话,那我们在附近吃就好了。”
对此,我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提起了一个放在桌角边的长方形铁箱。
太宰治问我那是什么,我如实说是放狙击枪组合零件的箱子。
“我当然知道那是放狙击枪的箱子。”走在地下停车场的人走在前面带我去停车的地方,一边将脚下的皮鞋踩得噔噔响,好像在刻意制造一种不容忽视的动静:“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提着它。”
“为了保护你。”我走在他身后,脚下的高跟鞋发出了一点脆响,一边平静地回答他:“你的部下不在你身边,那就由我担起保护你的职责,所以你想去哪里吃夜宵都行,不用顾忌。”
闻言,他的脚步在某一刻出现了一瞬的停滞,随即继续往前走,我看着光线幽暗的地下停车场空旷无边,其中,少年晃动的发梢和衣角像黑尾蝶一般起起伏伏。
“真会说大话。”我听到他发出了一种夹杂着嘲讽的嗤笑:“我如果说自己想去异能特务科吃夜宵呢?”
“那也不是不可以。”我说。
异能特务科,与黑|道上的港口Mafia相比,它就等同于白|道上的组织,是割锯横滨的三大势力之一,与字面上的性质相同,港口Mafia就是他们的敌对方,作为五大干部之一的太宰治,异能特务科怕是做梦都想杀掉这家伙。
对此,我无视了太宰治言语中的刁难与尖锐,在他突然看来的目光中说:“听说他们的监狱晚上发夜宵。”
“切,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有趣的回答呢。”
他失望似的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将指尖上转了几圈的钥匙抛给我:“会开车吗?当我的司机吧。”
我平静地接住了,看着他所站的停车位置上的出行工具,我原以为是汽车,却没想到是一辆漆黑的机车。
见此,我安静了几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箱子交给了太宰治。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中原中也的车。
中原中也,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他和太宰治不对付,上个世界太宰治就没少做坑对方的事情。
我已经习惯了他对那位先生的坏心眼,所以并没有什么感想,相反,我觉得能让一个穿着长裙和高跟鞋的女性为他当司机开机车,太宰治的良心一定早就已经被狗吃了。
不过好在我也会开,比起机车来说,战场上的烈马可更难驯服——我在太宰治幽幽的目光中利落地跨上去,然后熟稔地启动机车,当我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贴着我时,我手腕微动,很快就带着我们这位干部大人驶出了港口Mafia的地盘。
夏日的夜晚,早些时候的蝉鸣被晚风抛到脑后。
整座城市灯火通明,机车引擎的咆哮在架空的高速路上蜿蜒起伏,我的上半身微微往前倾,感受到强烈的晚风迎面吹扬自己的长发。
眼帘中,高楼大厦间的霓虹灯在跳舞,整座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好似都在歌唱,无数路灯从头顶掠过,眼帘中的世界似乎正在旋转颠倒。
许是飞驰得过快,某一刻,我感受到身后的人抱住了我的腰肢,发丝胡乱往后飘的罅隙间,我听到他扯着不满的声音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大喊:“你的头发扫到我了!林凡凡!森先生送的大衣也要掉了!!”
不得以,我只能放慢速度,于是少年猛地撞上了我的背,有点痛。
然后他又呜呜哇哇乱叫了一通,说自己的鼻子要被撞塌了。
真是麻烦。
我不知道这句从心里突然冒出的言语算不算得上是某种情绪。
它一闪而逝,让我捉不到。
与此同时,我突然感觉他的指尖掠过了我后颈的肌肤,好像将我的发丝都收拢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然后,我听到他抱怨似地嘟囔:“啊啊啊,要是有橡皮筋就好了……”
等到我们到达目的地后,我通过后视镜发现自己的金发都被对方用一截绷带绑好了,他还俏皮地给我打了一个蝴蝶结。
我知道他有随身带一卷绷带的习惯,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作用,大概是刚才真的被我的长发弄烦了吧。
下车后的太宰治站在我所选择的甜品店前,抬头望那冒着粉红泡泡的招牌,发出了不悦的嚷嚷:“说是请客,难道不应该请我吃我想吃的东西吗?我想吃蟹黄料理!”
“等会就带你去吃。”我越过他,提起箱子走进店里:“既然是我请客,就不要那么多怨言,让我先吃。”
闻言,少年显而易见更加不开心了,但车钥匙在我这里,他也走不到哪去,最后只能跟进来。
这个时间店里除我们外并没有其他客人,看样子要打烊了,因此,太宰治那身暗沉又奇怪的打扮只引得了店员的注意。
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份巧克力蛋糕,引得太宰治随口说了一句:“你竟然是喜欢吃蛋糕的类型吗?”
“也不是多喜欢。”我象征性地将菜单递给他,他果然不感兴趣,表情厌厌地随手翻了两下就放一边去了,然后向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
我对太宰治说:“对于人类来说,糖会让大脑产生多巴胺,影响身体内荷尔蒙分泌,吃糖会让人感觉快乐,快乐会让人忘不掉那种幸福的感觉,我只是觉得人的身体里这一特定的神经机能非常有趣罢了。”
这是只有附身在人类身上才能感觉到的感受,若是我自身的机体,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
闻言,少年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却没有理他,而是在蛋糕上来后向服务员要了一根蜡烛和打火机。
被褐亮色的巧克力奶油包裹的蛋糕在晃白明亮的灯光中泛着柔软又诱人的光泽,我在太宰治的目光中将蜡烛插上去,然后拿打火机点亮。
见此,店员贴心地为我关上了店里的灯光。
就此,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又被眼帘中颤颤巍巍亮起的火光驱散了一隅。
窗外,霓虹灯的光晕连成一片,像密密麻麻的太阳黑子。
散发着甜香的空间里,被我点燃的火光摇摇曳曳。
墙角放着的绿植在暖光与黑暗的交界染上了一种毁灭式的浓墨重彩,有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在响,我看见少年撑着脸颊,眉眼耷拉,那张脸被光影割裂,眼底映不出任何东西,有一种诡谲的颓败欲。
与此同时,玻璃窗上隐约映出我安静的侧脸,他不解风情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如果我说是,那么我会将太宰先生你给我束头发的绷带当成生日礼物好好珍惜的,但可惜的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说。
伴随着这句话,我微微垂下眼睫,任由流光在脸上洋淌,一边将双手握成拳做出了一个许愿般的动作,由此,某种静谧降临,我在这样的空间里轻声道:“但是全世界有三百五十五万的人在这一天过生日。”
我的数据库这么告诉我。
我对太宰治说:“我在帮他们庆祝生日,对于他们来说,今天是没有流星也能许愿的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可以追溯到所谓的神代的时候,许愿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人类那时候没有生日许愿这个概念,不管想要什么只能向神明祈祷,而那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丰收的谷物,养肥的牛羊,甚至是人……他们必须祭祀才行,不然的话仅仅是私欲都是有罪的。”
可是,太宰治却道:“想吃个蛋糕还需要给自己找这么伟大的借口吗?”
“你说的对。”我在他这样的言语中吹灭了蜡烛,就此,黑暗像幕布一样,彻底降临。
我透过窗外微弱的灯火描绘太宰治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一边说:“若非如此,我就没有吃蛋糕的理由。”
然后,啪嗒一声,店员打开了灯。
犹如白昼一般的亮光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因此露出了一种有些恍惚的神情:“但是不好吗?我吃了蛋糕,他们也多了一个为他们庆祝生日的人,说不定太宰先生生日的那天,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为你庆祝生日。”
可是,对面的人仅仅安静了一秒,就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轻声说:“……不认识的人为我庆祝的生日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当我单方面认识那三百五十五万个在今天过生日的人好了。”我没有拿掉那根蜡烛,而是直接拿起餐刀开始切蛋糕,说:“兴许有一天,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为太宰先生过生日。”
闻言,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说:“我才不要这样的庆祝方式呢,和那么多人分享一个小蛋糕。”
这真是小孩子般的言语。
我停下了吃蛋糕的动作:“若太宰先生愿意的话,那我到时候单独为你过一个生日吧。”
与此同时,我又将那根还插在蛋糕上的蜡烛点燃,还将其拿了出来:“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太宰先生,你真是贪心,想独占一个蛋糕往往是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不管为你庆祝生日的人是谁。”
言毕,我站起身来,将那根蜡烛拿在手上,像跳一支舞蹈般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窗外好像突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被我手中的火光晕暖的少年神色晦暗,附带一种不明所以的恍惚与茫然。
这一刻,他就像欧洲宫延墙上挂着的画中人一般虚渺。
而我在他那样明暗生花的眼睛中,任由蜡烛上滚烫的烛泪落在手上的肌肤上,留下灼痛的感觉:“就比方说,若你想在那一天让我为你过生日,为了能让我在那天只为你过生日,还得请太宰先生务必给我一个对你来说、也对我来说独一无二的身份与资格。”
这么说的我歪了歪头,任由金色的鬓发垂落,掠过眼睫与蓝色的瞳孔。
夏夜里,我被火光柔和的脸映在玻璃窗上,连同一身长裙的身影一起被上边滑下的水珠打得破碎:“最好是重要到足以让我遗忘那天七百六十三万个过生日的人的身份与资格,你能做到吗?贪心的太宰先生。”
伴随着这些声音,我手中那抹在店里晃白的灯光中微弱渺小得不值一提的火焰,好似成了他那漆黑的眼底中唯一的暖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