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Ⅳ
在确定太宰治真的感冒后,我就放开了他,并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我本来以为他会否认自己生病的事实,这种想法没有依据,仅仅是出于我觉得他会和我唱反调的错觉罢了,谁知被我那么说后他彻底安静了下来。
如果说前面他是一只倔强想捣乱的小动物,那现在他就是被人宣判了处决书而被迫接受现实的失败者,整个人累极了似的瘫在了椅背上。
我怀疑他可能会像猫猫一样滑下去,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起身走向了沙发茶几的位置,并向那个正在忍受病毒侵害的可怜虫提议:“我这里有应对风寒的药,太宰先生可以吃一点,然后睡一觉,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反对,只是背对着我发出哼哼唧唧的语气词。
说起来,我记得上个世界的太宰治有睡集装箱的怪癖,虽说放着大好的豪宅不住硬要窝居在一方小天地里是他自己的特性,但目前对生病的人来说也太可怜了。
于是,我又补充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太宰先生也可以在这里的沙发上休息一下。”
言毕,我给他倒了杯温水,帮他配置好最好的药物剂量,然后也不过去,就坐在沙发上唤他。
许是被我吵得烦了,他终于焉焉地转动椅子,安静地看过来,而我则是朝他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边柔软的沙发:“快过来吧,太宰先生。”
可是他却依旧坐在那里,微微晃着脑袋,眯了眯眼,像个小孩子一样嘟囔说:“没力气,走不动了……”
闻言,我也不恼,还起身走了过去,并在对方困惑的目光中道:“那就失礼了,太宰先生。”
太宰治:“?”
下一秒,我扯着他的大衣后领将他微微扯出来,然后以一个公主抱的姿势将这个大男孩抱了起来,对此,他惊异地瞪圆了眼,双肩上的大衣因此滑落坠在地上。
我两三步将他抱到了沙发上,看着对方白色的衬衣在我的手中起了褶皱,隐约勾勒出底下缠着的绷带的厚度。
太宰治身上有很多伤口,若是问他的话,他定会以一种搞怪得无法苟同的借口打消别人的好奇,例如什么“撞了热豆腐”或“在海洋球里摔了一跤”,但这些大多是他作为Mafia干部游走在亡命之徒之间的成果,再加之他热衷于自杀,总是用各种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的身体,这导致他一定程度上挺体弱的,所以老实说,我觉得他的感冒要是拖久了的话,所有人都会困扰的,太宰治在港口Mafia就是这么有重量。
我回头将他的大衣捡起来,弯眼垂眼,安静地披上了少年的肩,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太宰先生,你觉得冷吗?”
大夏天的,室外的温度很高,空气在明晃的日光中似乎都有了几分扭曲,但办公室里开了空调,我想要知道自己需不需要为他调高点,但太宰治却只是坐在沙发上轻轻摇了摇头,同时,他一直没有吃药的打算,就安静地坐在那,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空的状态,若是远远望去,或许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洋娃娃。
但我向来没有人类的同理心,见此,直接掐住他的脸颊,将药和温水灌了进去。
这个过程中,太宰治终于有了反应——他挣扎起来,像溺水的人那样,手脚胡乱地摆动,连同仰起的脖颈也拉扯出一种濒死的弧度,我看见他喉结鼓动,那只鸢色的眼睛像怪物的瞳孔一般竖起,惊惧地看着我,最终,他从身上掏出了一把枪,将枪口对准了我的心脏,冰冷的言语随着嘴角淌下的清水缓缓吐出来:“放开我……”
“枪可治不好你的病,太宰先生。”我借着站立的高度低头瞅他,丝毫没有被那抵在胸口处的硬物影响到,而是靠近他,自上而下碰了碰他的额头:“现在,你需要一场睡眠,还有我。”
“……什么?”他的眼里蔓起困惑,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我的手放开了他的脸,既而移到胸口的那把枪上,这次太宰治没有怎么反抗,任由我一点一点地掰开了他搭在扳机上的食指,然后,他松了手,看着我将他的枪放到了茶几上。
我将灌完的玻璃杯也放回去,起身去将窗户上的百叶帘拉下来,就此,办公室被一层暧昧的黯淡笼罩,只有细碎的光屑飘浮。
作罢,我在太宰治身边坐下来,抬手绕过他的肩,将他这个此时因生病而显得弱不禁风的少年放倒在自己的膝盖上。
由此,太宰治轻声问我:“……这是什么新型的谋杀方式吗?”
我没有理会他这个提问,而是说:“我来给你念书吧,太宰先生,之前我照顾生病的咲乐的时候,就给她念她喜欢的童话书,她看上去很高兴。”
他一愣,毛茸茸的脑袋躺在我的大腿上,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来:“你是把我当小孩子了吗?要哄我睡觉?”
“因为太宰先生一直不肯乖乖去休息的缘故,我只能试试这样做。”我说:“本来我应该把你赶走才对,但是你看上去真的不太舒服,我猜你也没有乖乖吃医生开的药。”
倒也不是对他多了解,我其实还是有照顾太宰治的经验的,上个世界的他经常给我设置一大堆类似的情况,有时候是半夜敲我的窗说自己要去跳楼,有时候是泡在浸满颜料的浴室水缸里睡觉,再有些时候,他会故意中枪,往往他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可以如愿死掉了,然后又会在临死前朝我喊疼。
不得以,那个时候我只能被迫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去楼下接住他,或是将他从水中拎出来后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太宰治不怕死,但怕疼,每当他身体上难受时,特别是朝我喊疼的时候,我就干脆直接打晕他,丝毫不在意他已经重伤。
而眼帘中,这个太宰治发出了抱怨式的嘟囔:“我才不想吃森先生开的药,说什么我生病他很困扰,希望我早点好起来,不就是想让我给他干活吗?讨厌死了。”
我安静地听他说,抬手想从沙发边上的书架拿一本书,就见太宰治大声说:“我才不要听经济论的书呢!”
好吧,不得不说他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这里怎么说也是港口Mafia的办公楼,怎么会有童话书这样有趣的书呢?
于是我收回手,同他说:“那我直接给你给讲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故事吧。”
对此,太宰治难得没有反驳,我也就开口这么讲下去了,这个时间算不上长,十分钟罢了,当我转动眼珠,讲到白雪公主因为吃了毒苹果陷入沉睡后,我发现太宰治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药效还挺快。
睡着的太宰治交叠着手,被我用大衣披着身子,我低头,注视着他因沉睡而安静至极的脸,继续讲说沉睡的白雪公主需要用一个吻才能醒来。
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鬼使神差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突然开始轻声唤他:“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像上个世界的太宰治一样,那时也是我强行灌了他药的,他当时也挣扎过,最后却只是躺在我膝上,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拢起自己的翅膀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唤那个人的:“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可是,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但这个太宰治与那个人不同,在我准备唤第六声的时候,他闹脾气似的,微微蹙起眉,幽幽睁开了眼睛:“……你真的想让我睡觉吗?”
“对不起。”我低声平静地说。
很快,太宰治又睡过去了,我安静了好久,某一刻,我俯身低头,就着他的额头给了他一个晚安吻:“晚安,太宰先生。”
“祝你有一个好梦。”
几天后,听闻太宰治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他扔给我的人也准时来向我报了道。
芥川银,一个十岁出头没多少的女孩,从小与哥哥芥川龙之介在贫民窟相依为命长大,近期被太宰治一起捡回了港口Mafia。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我,但我也只能暂时先接下。
芥川银不喜欢被别人称姓,好像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芥川龙之介是兄妹,所以我直接叫她银。
银是个漂亮的女孩,即便现在稚嫩,但将来一定是位让人为之倾倒的女性,她有着如绸的黑发和一双银亮色的眼睛,但当我第一天见到她时,她却剪掉了自己的长发,还已经戴上了口罩,将自己的脸掩去了七七八八。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上去不是很想回答我,但大抵是太宰治向她下达过类似于“好好听话”这样的命令吧,她最终只能用一种娇软得有些可爱的声音告诉我:“短发比较方便,遮脸的话,在贫民窟,大多女孩子都会这样做……”
我很快就明白了,在那种地方,美丽是一种错误,漂亮的女孩是很危险的,所以她习惯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于是我也不强求她,只是告诉她在我身边不用这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我的建议。
我不知道太宰治想让我教银什么,如果只是熟悉港口Mafia的运作的话,谁都可以代替我,相反,我现在能让她做的,最多就是打打文件。
因为银的到来,我的办公室多了张办公桌,她很好学,有什么不懂的都会来问我,我也尽量为她解答,但那些大多都是理论上的知识,终于有一天,有人来叫上她,说让她今晚同其他人一起去港口干些事。
与我不同,银并非正式的文员,属于底层打杂的存在,所以被他人随意呼来喝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既然叫到了,那确实得去,对此,银看上去并无恐惧,还熟练地带上了自己的匕首。
上个世界,我与她并不算熟,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比现在高很多,还凭借自己精湛的暗杀技术成为了港口Mafia中武装组织「黑蜥蜴」的一员。
但现在她还小,又被交到了我手上,在她前往那里之前,我问她:“太宰先生让你来我这里的时候有交代你什么吗?”
在这之前,我其实没有同她提及过太宰治,我不是个擅长教导他人的人,也不擅长和人类谈心,所以这些天,我同银的交流一直止于表面,从未深入,因此,我看得出她对我的礼貌,但并不多尊敬信任我,甚至日常中还有点疏离。
这会被我问及后她迟疑了会,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追问,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送给你,礼物。”
银看上去很迷茫,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我也没有多说,只是维持着递出去的姿势看着她,直到她抬起双手轻轻捧住了它。
或许我是有模仿织田作之助作派的嫌疑在的,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和银建立更深入的关系。
我看她既不惊喜也不感兴趣,甚至好像没有想打开的打算,就想要塞进口袋里,不禁道了一句:“你现在可以打开看看。”
闻言,她一愣,安静了几秒后才乖乖听我的话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了,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根漂亮的银色发带,见此,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对她说:“你的头发很漂亮,剪了有些可惜,以后就留长吧,平时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用它扎起来。”
她安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根发带,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谢谢您,凡凡小姐。”
我也点了点头,摸了摸她头,这才目送她走远。
银要去的港口,据说今晚会停跓一艘来自他国的游轮,上面有来自各个地方的上流人士,横滨和港口Mafia中也会有重要人物登上这艘船,为此,必要的警戒是不可少的,银就成了其中的一员。
我觉得这肯定是太宰治给她的历练,虽然他口头上说将银交给我,表面是让她任我调遣,可是也并没有阻止其他人调遣她的权力,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折腾她,不如说是折腾我。
我刚这样想,就听窗外传来声音——太宰治站在走廊的窗外,像小鸟一样用自己的手敲了敲窗,我很想提醒他直接走正门就好,他却笑弯了眼睛,就安静地站在那,直到我走近,打开了那扇玻璃窗。
“你是担心她吗?”当我们之间的呼吸再没了阻隔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我得庆幸日语中的“他”、“她”是不一样的,这样可以让我在第一时间联想到银,但不等我肯定,太宰治就用一种好像看透了我的目光对我说:“如果担心她的话为什么不跟上去呢?就像你对待织田作那样。”
我回答:“织田先生今天并不需要去那里。”
“这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吗?”他笑着问。
我一愣,就见他从走廊上通过窗口爬进来,感冒好了后的太宰治又恢复了自己的威风凛凛,走起路来感觉都带风,他进来就晃着脑袋说:“我上次来你这里后发现了一个秘密!”
因为少年背对着我的关系,我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径直走到另一边的玻璃窗过去,将早些时候用来遮阳的百叶帘拉上去,然后“嗐”的一下重重地拉开了窗,就此,窗框撞出声音,清风像流水一样灌了进来,此时已是傍晚,夏天的夕阳火红,从那外边辽远的天际洒过来,描绘着眼前那个人的轮廓。
“我发现这里的风景超好!高度也不错!!是自杀的好地方!!”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里,洋溢着纯粹天真的笑意。
我看见他张开手,漆黑的大衣被风扬起,我走过去,道:“请别在这里自杀,我会被追责的。”
“切。”少年发出明显不甘心的抱怨,好在他并没有自杀,而是屈膝坐在了窗户大开的窗沿上,逆着风和璀璨的夕阳,面向我,朝我笑道:“嘛,织田作今晚不用去那里,但今晚我得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反正我刚好缺一个女伴,给你算加班费怎么样?”
我一愣,就见窗外,比我们所在的楼层低些的建筑林立,底下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公路,这让他身后的空间在一瞬间像一个深渊,与此同时,他用一种略带坏心眼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不答应他他就会立马从这里跳下去,以此来惩罚我。
远方的天际上,候鸟掠过落日。
太宰治听到了类似的鸟啼,下一秒就像个好奇的孩子般笑了起来,朝后仰头想去看。
我在瞬间拉住他的一只手,防止他掉下楼去,因为这样,太宰治最后只能以一个钝角的角度去瞅声音的来源。
从我的视线看过去,我能看见他因为仰头而被拉得紧绷的喉咙线条,楼下的汽车笛鸣不绝如缕,夏日的晚风扬起了我们的衣角,我听到太宰治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完全自杀手册》书上有种死法,叫殉情。”
伴随着这句话,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而来:“我想试试这种死法诶,但要先找到一个彼此喜欢的女性,听说今天游轮上会有很多漂亮的小姐参加,我想去和她们跳支舞,顺利的话,说不定今晚我就会找到那个人,然后在游轮上和她上演《泰坦尼克号》的桥断,顺利殉情。”
闻言,我用力一拉,将太宰治往外仰的半个身子全部拉了回来,大概是用的力气有些大了,他径直撞上了我的身子,我踉跄了一下,将他扶好,随即道:“太宰先生,《泰坦尼克号》中他们并不是殉情,只有其中一个人死掉了,你还是放弃吧,如果你坚持的话,那我得先恭喜你有机会找到心仪的女性,至于殉情这方面,请让我陪你去吧,如果你殉情中途后悔的话,我可以将你捞起来。”
对此,太宰治在我面前缓缓笑了起来。
他像跳踢踏舞一样,有些茫然又不知所措地动了动两条腿,然后转了转眼珠子,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表情:“可是怎么办呢?我并不会跳舞。”
我一愣,道:“没关系,还有时间,我可以教你,太宰先生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可以学会的。”
言毕,我在窗边的夕阳中后退一步,然后弯身,一边将手贴进胸口,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少年行了一个标准的跳舞邀请礼:“请问,这位先生,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对方安静了几秒,我低着头,看见他的影子晃动,下一秒,一只手搭上了我的掌心,伴随着属于太宰治的笑声。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难得清朗地笑出声来,然后在夕阳中与我交叠了舞蹈的影子,我看见眼帘中,少年漆黑的大衣像舞裙那般蹁跹旋开,窗外灌进来的狂风好像卷走了属于「太宰治」这个人所有的忧郁,他开心地、近乎明快地说:“我们现在应该放首歌,啊,就放《My Heart Will Go On》吧!林凡凡,就《泰坦尼克号》的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