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Ⅷ
我对幻术其实并不讨厌。
托亚瑟王传说中那位花之魔术师的熏陶,我对幻术的态度一直还算不错。
要说抵抗力这种虚渺的东西,我也还不至于像路边的监控器一样稍稍一蒙就被屏蔽掉感官,所以当眼前的景色再次挥复成游轮上的一切时,我知道,斯佩多的意识已经彻底离开。
甲板上一时陷入一种死寂般的静谧。
我听到海浪拍打着船身的声音,远方的水平线上,黛黑的山岳连绵,灯塔的灯光虚渺,划破了黑暗。
我将枪旗从维娅的身体中拿出来,既而蹲下身去,用手帮她轻轻合上了被血浸红的眼睛。
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此起彼落,伴随着机械托起开膛的动静,被我们方才的骚动吸引而来的港口Mafia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列成一排,将枪口对准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与我认识的那位先生带队而来,他显然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困惑,企图向我寻问,可是我还未开口,就见一个身穿黑衣的人从人群外踱来。
那是个未且青涩的少年,身形纤瘦,面容略微苍白,神情却凌厉而冷漠,细看,会发现他和银长得有几分相像。
他是银的哥哥,芥川龙之介,也是太宰治的学生。
他的出现犹如指标,那群人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他走上前来,明明同我差不多高,气势上倒是凌人。
对方晕着银白的发尾因海风而拂过面颊,出口的话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沙哑:“你就是太宰先生说的林凡凡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他:“可以请你让我过去吗?”
对方同样没有回答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我透过侦查权限看到太宰治的位置,他现在在做的事令我茫然,以致于我在瞬间倾身朝他们奔过去。
执枪的人员皆是一惊,不明白我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是打算做什么,许是我方才将维娅打穿了墙壁的那一幕吓到了他们,现在有人叫喊着让我停下,要不然就要开枪了。
我却没有听,而是在他们开枪前就飞快跃起,想要一口作气越过他们这一众人。
对于我的举动,为首的那个少年面色微沉,他身上的黑衣像是有生命似的,开始扭曲滤动,既而在一瞬间化作漆黑的利刅朝我袭来,妄图阻拦我前进的脚步。
他的异能【罗生门】在未来会变得很强大,但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我用枪旗猛挡,萦绕的魔力化作最坚韧的防御扫开了他的攻击。
他一愣,当意识到对手可能是个强敌后面上有了一瞬沸腾的杀意,驱动漆黑的利刅更加猛烈地朝我攻击。
我则是在挥开了其中几道攻击后立马朝他上面的船舱袭去,那里瞬间破开一个大洞,我从那道口子中滑入,芥川龙之介立马从那里追来,看样子他是要牵制我的行动。
这样的命令也只有太宰治会对他下,上个世界里,这个少年对太宰治的指令唯命是从,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要想引开他还需要取点巧。
思及此,我径直将他引向了另一方势力所在的区域,虽然今晚的舞会看似开得其乐融融,但是暗地里各方势力也是暗潮涌动,互相提防,其中港口Mafia作为横滨的地头蛇更是处于被人时时盯着的程度,如今要是港口Mafia先有了行动,必定会引起相应的回击。
果不其然,当芥川龙之介追着我到了某几家企业高层的休息区域时,当即引起了他们的高度警惕与戒备,在我引导他砸烂了一道天花板时,那些人也终于执起枪对我们进行了强力的反击。
我趁机逃走,将那些人留给了芥川龙之介应付。
当我在无数的枪声中终于到达德克森所在的房间时,我第一句话就是先喊:“太宰先生!”
眼帘中,晕暖的灯光闪烁,房间里的摆饰凌乱。
我看见德克森先生的护工被枪击毙陈尸在地,除此之外,还躺着几具同样拿枪的黑衣人员,从伤口来看他们也是被枪支杀死的,房间里的墙壁上都溅满了由那种武器造成的鲜血。
而始作俑者正站在那之中,一袭漆黑的大衣垂在小腿的位置,我的到来叫他微微回过头来,他的脸在暖橘的光影中也溅上了几丝血,却朝我柔声笑道:“啊,芥川没拦下你吗?该说你超乎我的想象,还是说果然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呢?”
伴随着他这句话,我看见在他身前,德克森先生正以痛苦的表情躺倒在床上,他身上没有多余的外伤,可是现在却紧紧地捂着心脏的位置,显然是心脏病发作了,而太宰治在这之中朝他举起了手中的枪,我不禁道:“你要做什么?”
少年一顿,看着我歪了歪头,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发出了轻飘飘的、不带任何重量的声音:“杀了这位先生哦。”
对此,我忍不住上前一步,脚步的轻质盔甲因此喀嗒作响。
他并不对我这身带有西方色彩的奇异装扮感到新奇或惊讶,也没有因我的上前而害怕,相反,他竟还像个做了什么好事而想要得到夸奖的孩子一样,朝我弯了弯眼睛,笑道:“放心,银已经没事了,不过她暗杀失败了,没办法,作为好心的上司,我只能来帮她收拾收拾烂摊子。”
但我没有幽默的心情去回应他的“好心”,而是以认真的神态和语气对他说:“这位先生不能死。”
“哦呀?我倒是觉得他死了最好。”这么说的人依旧在笑,这仿佛对他来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许是我前面那句话带有些许强硬的色彩在里边,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其嘴角微微耷拉下去:“你以为之前那几箱宝石为什么能在横滨进进出出,他与意大利里世界那边有勾结,今晚的计划大失败了,托你们引起的骚动,现在要想掩盖银的暗杀就得杀了他。”
我一愣,恰逢这时,耳边传来爆炸的轰响。
船体震荡,房间里的落地玻璃因此破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而现在站在血泊中的少年好像与不久前和我在舞池中翩然起舞的那个人割裂。
他像从脚下那片血泊中爬出来的亡灵似的,露出了一个不带情绪的笑容:“今晚这艘游轮会沉入大海,但是不要紧,我们会留下充裕的时间让那些大人们下船,我也已经编好故事了,一个女刺客突破重围刺杀了德克森政员,港口Mafia的守卫发现后将其击杀在甲板上,但与意大利里世界有勾结的德克森一派因为反击而触发了爆炸,最终,宝石和船都石沉大海……”
“够了,太宰先生。”
但是我这样打断了他,与此同时,我继续上前,试图去触碰他和他手里的那把枪,一边继续重复方才那句话:“他不能死。”
今晚,这艘船确实会沉,因为异能者触发的战斗,以此为由,再加上之前积累的种种事件,政府向港口Mafia提出异议,才会加剧后来港口Mafia的Boss想要异能开业许可证的念头以及做出的一系列操作,而德克森先生有权把控横滨与国外的海关,后来会在那件事上有一定的推导作用,所以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快点将他从太宰治的枪口下救出并及时送心脏病发作的他去就医,我正想找充分的理由打消太宰治的念头,谁知在我话音刚落之时,他就当着我的面开了一枪。
嘭的一声,几乎不到一秒,德克森先生的腹部就出现了一个血洞,本就受病痛折磨的人因此闷哼一声,血液从嘴里涌出,伴随着少年虚渺的声音:“你不是说我对你来说具有「正确性」吗?”
这么说的人直直对上我的眼睛,好像想像不久前在舞会中一样与我进行一场讨论。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太宰治的目光在触及到我的脸后,其面上有了一愣的空白。
而我也不再怕他会开第二枪,径直越过他走上前去,任由手中的枪旗消散,用力捂住德克森先生冒血的伤口。
“德克森先生!德克森先生!”我叫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唤回对方的意识。
糟糕!止不住血,我没有治愈的权限。
我如此想着,觉得脑袋有些宕机,以致神色有了万分的冷漠。
太宰治说这是正确的,可是人理的轨迹中这位先生不该现在死才对……为什么……太宰治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情况不容我想太多,下一秒,我抬起头,以近乎求助的语气朝眼帘中的人说:“我要医生!太宰先生!”
我感觉自己的瞳孔颤动,就像要从眼眶中脱落似的,我看着那个站在灯光下一身漆黑的少年,见他垂着握枪的手,不为所动,其微微垂下的左眼黑得没有一丝光。
我不禁大喊了一声:“太宰先生!”
可是,回答我的是太宰治近乎无悲无喜的声音:“难道,你想留下一个证明你与意大利里世界也有勾结的罪证吗?”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
在确定无法从太宰治这里得到帮助后,我一把将德克森先生横抱了起来。
对此,太宰治安静地看着我的行为,直到我走向破碎的落地窗时,他才在我身后轻轻出了声:“他已经没救了,这船上也找不到能处理这种程度枪伤的医生,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既然船上没有,那我就带他去岸上的医院。”我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回答太宰治,我现在的机能给出了我目前最优的方案,以致于我的声音不经过思考,就这么告诉了他。
闻言,身后的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尽量平稳地走动,力求不给怀中奄奄一息的人类造成二次伤害,期间,太宰治也没有阻止我,他这种异常的沉默就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正等待着我自己认识我自己的错误。
在我准备跑起来时,怀中的人突然传来了干哑虚弱的声音:“是……是梵妮莎吗?”
“是我,德克森先生。”我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怀中这个人的名字:“时隔几十年,好久不见。”
我低头一看,见他的瞳孔涣散,开口时铁锈般的血腥气涌来,但他的目光在某一刻粼粼闪动,以一种虚渺的神情问我:“我快要死了吗……?”
“也许,但我会努力救下您的。”我如此机械地回答他,一边收回目光,看向落地窗外。
在那里,有一片如天台大小的甲板。
在甲板外,是被巨大的游轮拨开的海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就此,我感觉到偌大的海风透过落地窗灌进来,吹扬了我的长发和裙角。
我迎着黯淡的月光,听到太宰治从身后传来的轻轻的声音:“……够了,林凡凡……”
可是,伴随着他未完的话,我突然在原地往前一蹬,抱着怀中的人竭尽全力地往前跑去。
须臾间,我听到太宰治好像急促地叫了我一声。
然后,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声,以及身后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属于那个少年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在某一瞬与我重叠。
而我像一道火急火燎的风,目视前方,其身影飞快跑过甲板,奋力跃上船沿的栏杆——助跑,起跳,我抱着这位半个世纪前相识的人类,从游轮上一跃而下。
“林凡凡!”这一刻,太宰治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来了,他好似追着我的身影到了生与死的边缘,那样的喊声响彻空旷的甲板,然后被我下坠的速度遥遥地抛在了身后。
我想他可能以为我这是愚蠢的自杀行为,毕竟在游轮上坠海不但会因高度死亡,还会在落水后被卷进转动的船浆里绞得尸骨无存。
但是,一千多年前的不列颠,作为湖中仙女薇薇安时,我曾经给予过亚瑟王祝福——无论水深几尺,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步伐——是的,我拥有在水面行走的权限,再加之我曾经深受风之神的祝福,如今从游轮上跳下后,一切突然都变得轻松起来。
耳边是倏忽轻柔的风声,我感觉到了脚不沾地的失重感,但周身的风好像瞬间有了生命,正卷着温暖的气流,将我轻轻往上托——最终,我只是轻轻地落到了海面上。
须臾间,游轮的笛声响彻横滨的夜空。
巨大的苍穹之下,以我的脚尖为中心,涟漪晃起,虚幻的泡沫伴随着游轮航行时翻涌的浪潮荡起,我的身形在无垠辽阔的寂静海面上迎风奔跑了起来。
我扬起头,看见自己沾了水的金发在月光中闪闪烁烁,眼帘中被银辉与浮云晕白的夜空由此模糊成了成片的剪影。
我淋着溅起的海浪,穿过了月光与雾气,携着夏夜的温度,在一片骤然开阔的天地间为了怀中的生命而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袭。
某一刻,我听到怀中传来了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啊,和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呢,梵妮莎……我也是这样,在你怀中这样看着你……”
“然后你说,没事了,就这样抱着我在水面上奔跑……像风的骑士和湖中妖精一样……”
“没想到再次见到你,又是这样……”
我没有回应他,现在的我不想说任何话,我只想赶紧跨越大海。
可是,他依旧在说:“我不想死……梵妮莎……”
伴随着这句话,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应了他:“那您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场船上?”
面对一位奄奄一息的伤员,我实在不应该多问,甚至应该呵斥他以减少他说话的次数,但我实在想知道,我不知道,我……我不明白……
如果他不出现在那,今晚就不会死,不,据我所知道的轨迹,他本来不该出现在这艘游轮上了……我无法理解,我所知道的情报也无法让我推测出他与斯佩多合谋的目的。
明明他是位清廉正直的政员才对。
我刚这么想,就听他说:“你曾经告诉我,让我当一个正直的政员……但我需要那些宝石……据说它们拥有某种与生命相关的力量……我想要活下去…………”
这一刻,我的指尖好像触及到了某种温热的液体。
它们与飞溅的浪花融为一体,很快就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德克森先生身上涌出的血液浸染了我的衣物,温热又黏稠,我却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越来越低。
他沙哑干涸的声音在说:“但我好像真的要死了……我都看见走马灯了……我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
就此,月光有一瞬被遮蔽,来自过去的记忆好像在须臾间化作滚烫的文字尽数刻在了我的身上。
我终于忍不住在笼罩下来的黑暗中回应了他,即便我的声音那么平静:“是的,那天那场电影只有我们两个人,您买了一束红玫瑰,看电影时您还在电影院里被感动得哭了。”
“是啊……我哭了……”
他似乎笑了,但是他说:“当时,太伤心了,梵妮莎……”
这样说的人轻轻闭上了眼,像一个大人回看惹人哂笑的童年时代似的,带着释然的怀念:“当我看着你,看着你捧着我送你的红玫瑰,知道你始终无法明白人类的感情时,我实在太伤心了,梵妮莎……”
伴随着这轻到几乎消弥的声音,怀中人那因岁月也变得枯槁的手终是在我的臂弯中无力地垂下了。
但我却没有停下。
我的神情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种格式化的空白,只顾继续往前方大海的尽头跑……
……人类的死亡是怎么样的?
心脏停止跳动,呼吸终止,脉搏归于寂静,只有脑细胞还未完全死亡——弥留的意识尽数消散,生前的记忆好像在最后一刻清晰。
上个世纪的尾声,他看见名为「德克森」的自己站在英国的十字路口上,满怀羞怯与忐忑,将手中的一束红玫瑰庄重地递给了某个人。
可是,那人只是用一种很安静的表情看着他。
阴天的英国,陈列在一条街道上的是裁缝铺,复古风格的手工艺店,旧书店,酒馆……其中,有谁飘扬的金发和雪白的长裙点亮了视野。
他当时说了什么,惹得她轻轻垂下了眸子。
就像蝴蝶标本突然颤动,恢复生机,她瓷白的脸凑近艳红的花,轻轻埋进去嗅了嗅。
花瓣点缀着她的面颊,再次抬起头时,他透过少女玻璃珠般的无机质的瞳孔,看见了铅灰的天空,朱红的电话亭,写了“咖啡今日半价”的黑板招牌,以及在那之中神魂颠倒的自己。
他们隔着桥上的铁栅栏,看到了坎特河岸。
「■■■■■■■」
她当时又对他说了什么,让他张了张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在转瞬袭卷了他。
滤去了色彩的电影院里,漆黑被屏幕上的光划开,坐他身边的人捧着那束玫瑰,被强烈的光影割裂。
世界好似变成了黑白的哑剧。
他听到电影中的人在说:
[如果你不违背我,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所以,把你的心交给我吧。]
那一刻,他尚且年轻的面庞突兀地留下泪来。
他知道,少女会一直一直奔跑。
向着彼岸,向着太阳和月亮,即便他死去了,她也会一直一直向前奔跑。
她就像没有停止开关的的机器……
爱,死亡,机器人……
这样的存在,他要怎么继续爱她?
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与电影中的人重叠:
[我甚至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她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为了她,活下去。
终有一天,会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