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ⅩⅩⅩ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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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为坂口安吾分担痛苦。

这话并不作假。

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能感知来自肉|体的疼痛,却始终理解不了人类精神上的痛苦。

这种对我来说不知道算不算缺陷的空白,从我睁开眼时,就一直伴随着我。

作为工具以来,我遇到过无数的生命,其中,人类这一物种是能确切表达所思所想的生灵,历史上,诸多作家名人都试图用他们的文字诠释苦痛,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对他们灵魂和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感同身受。

我曾经试图理解过。

在法兰西作为「贞德」的妹妹时,在作为一位名为「艾莲娜」的西西里岛女性的妹妹时,甚至是在作为「林凡凡」这个人类时。

我很清楚地记录着我所走过的每一个世界,我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无时无刻都存在的空白。

我曾试图填补过,在太宰治所存在的09号世界线里。

那个世界的林凡凡,本是个与港口mafia无关的普通人类。

父母亲是普通的市民,她普通而平凡地长大,在18岁时考上了离家不远的大学,一切好像都才刚刚开始,除了家中的母亲在一年前因意外去世外,几乎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故去的母亲喜欢听歌,随身携带一个老旧的MP3。

我成为她后,在那一天的清晨,被身为画家的父亲嘱咐道:“今天是你母亲的祭日,放学后,买束花去看看她吧,还有,放她喜欢的歌给她听吧。”

我点了点头,说好,当天自习课结束后,我就带着她的MP3去到了墓园。

遗憾的是,那个MP3似乎因年老失修放不出声音了,不得以,我只能踱着黄昏的夕阳,坐上横滨的公交车,找到一家钟表店修理。

我就是在那段路上见到了09号的太宰治的。

他当时穿着熟悉的漆黑大衣,坐在一辆同样漆黑但是昂贵的汽车里,而我坐在公交车上的窗边,撑着窗,我们所在的两辆车没有任何预兆的,在夕阳下并排停在了红绿灯前。

前边,斑马线上涌现熙熙攘攘的人群,火红的落日镶嵌在远山的边缘,夕阳拉长了每个人的影子,我在窗边的某一刻垂下眼睛时,正好与窗外正在等红绿灯的汽车里的人对上视线。

他正好降下车窗,晚风扬起了少年微卷缭乱的发梢,好像吹走了他身上某种阴郁的色调。

我看见他的身上有血迹,脸上也有,他似乎刚从一场枪林弹雨中走出来,那些渗血的绷带绕着他的左眼和鼻梁。

他神情厌厌,倚着窗,半张脸微微探出来,一半浸在车内一片单调暗沉的影子里,一半被璀璨的夕阳照亮,而那只沐浴在残光中的眼睛,正微微抬起,无声地看着我。

或许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无所事事地发散目光,毕竟对他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别开了视线,低下头去,连同那被照亮的眼睛,缩回影子中去了。

正巧红灯转绿,斑马线上变得空荡,公交车驶动起来,随着风景的后移,我很快就看不见太宰治了。

当时我在想,或许我能立即跳下去,拿一把刀捅死他,这样的话我也立即就能脱离那个世界了。

但是我自己否认了自己。

我不能轻易地、随便地杀死任何一个人,即便是阿赖耶识让我杀死他。

所谓匡正,总得是有迹可循的事实。

正如水无法突然变成火,一直存在在那里的山也不会突然消失,世间的万物总要遵循因果变化,一段电影胶卷突然被剪掉一截再拼接起来,就会失去前后的因果关系,变得突兀而荒诞。

我要杀死太宰治,就好像要剪断属于他的那一截胶卷,为此,如同再拍一段替代的胶卷换上被截掉的部分,我要制造一段与他有关的事件,好让世界线的起承转合不那么违和又突然,一直以来,这都是人理自我匡正的基础。

也是我做为工具匡扶人理的机制。

这样的机制趋使我在那一天像个陌生人一样,与自己要杀的目标擦肩而过,之后,我按照人类这一生物应该有的思考和情感轨迹,去到了钟表店。

但是那个MP3还是没能修好。

它实在太老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只能重新买一个MP3,将歌下载进去,回到了墓园去。

当我再次站在林凡凡母亲的墓碑前,已经入了夜。

我早些时候买的花束放在墓碑前,这片整齐安睡着人类死后遗物的地方静悄悄的,一眼望去,都是方方正正的影子。

我在这片寂静中按下了MP3的播放键。

一首名为《化作千风》的日语歌缓缓响起。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也不曾长眠……”

“我要化成千缕的风,吹拂那片广大的天空……”

“秋天,化成阳光普照大地……”

“冬天,变成钻石般晶莹的雪……”

“清晨,我是那唤醒你的鸟儿……”

“夜晚,我便是那守护著你的星星……”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我并没有死去……”

……

我再次见到那个太宰治,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林凡凡大学参加的社团是摄影社,那段时间,地区高校之间举行摄影比赛,社团要求每个社员都提交一组主题摄影作品参加比赛。

我对摄影和照片机这种事物并不感兴趣,这种记录定格时间的艺术形式和机器从19世纪问世以来,得到了无数人的追捧,但我并不需要这些。

所以,我只是草草交了一组摄影作品后就结束了自己的赛程。

实际上,摄影的初赛只需要提交一张附主题名的摄影作品,之后若是入选便可以加拍成一组主题,我提交的作品没能入围就被刷了下来,但是地区的校园网上有一张入围的作品的点赞数遥遥领先,得到了很多夸奖,不出意外会是夺冠热门。

我随摄影社的前辈们无意间看了一眼,发现那张作品拍的是夕阳下的一间钟表店。

夕阳下的那间钟表店,挂着一个被锈迹模糊了字体的老旧招牌,店面算不上大的空间,只有一面挂满了圆形和方形的钟的墙面向聚焦的镜头。

日暮西山,尘埃和云彩都融进金色的晚霞,所有景物的轮廓好似都随着游离的落日褪去色彩,在那之中,一抹挽着飘扬的金发与长裙的少女背影突兀地出现在店门前。

她纤细的背影被无数的钟表包围,与墙上所有走动的时针一起,被辉煌的光影勾勒得鲜妍,在黯淡失色的黄昏中定格。

那副摄影作品被命名为《时光的遗迹》。

身边有人感兴趣地问:“有人知道这个摄影模特是谁吗?”

没有人知道。

我安静地离开了摄影社,一个人回了家。

十天后,有人找到了我。

那是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当我去花店买了几枝花时,一个年轻的男孩挂着照相机站在花店门外,目光粼粼地看着我。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脸残存着青涩与活力,朝拿着花的我扬起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你好,我叫山田涉,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帮帮我。”

山田涉是一名大学生,也是那幅《时光的遗迹》作品的作者。

在得知我之前确实去过那家钟表店后,他希望我能当他的摄影模特,帮助他完成接下来用于参赛的拍摄。

“我会按市场价支付费用的,请你务必帮助我。”他的请求来得十分诚恳,还有某种我无法洞察的热烈的渴望。

我问他:“离交作品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你确定来得及吗?”

“没有关系,如果真的来不及,至少我努力过了。”他乐观地说。

对此,我思索了一会,决定答应他。

这让他松了口气,脸上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老实说,我之前那张照片是无意中拍到的,当我反应过来时,你已经走了,钟表店的老板也不知道你是谁,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为了找到你,我可是在横滨跑了半个月了,今天在花店外再次看到你的身影时,我真的感觉再次看到了希望。”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行为,便向他提议道:“只是个背影而已,你可以找体型差不多的模特拍,这样的话,不会让时间这么紧促。”

但山田涉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没再追问,而是直言道:“虽说答应了当你的模特,但我并不擅长被拍照,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你。”

“那你就往前走吧,凡凡。”

与我交换了名字的大男孩在傍晚的清风中被风吹鼓了外套,他举着相机对我笑道:“像平时那样就好,不用觉得有负担,做你自己就好,因为捕捉事物的美才是我的工作。”

闻言,我点了点头,试探性往前走。

很快,我就忽略了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起来。

入了夜后,我与山田涉告别,回到了家,今天没有收获,我们约定了明天继续。

回到家时,我名义上的父亲正在房间里画画,我闻到了颜料特有的油彩味,注意到我回来后,他从拉了窗帘的画室里出来,对我笑道:“凡凡回来了啊,今晚我煮了你爱吃的酸菜鱼哦,我们吃饭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将放学买来的花插进了花瓶中,拉开窗帘,放在了窗边。

翌日,山田涉来学校找我。

他今天没有课,所以闲暇之余就来到我身边,力求能在我的日常中拍到想要的东西。

在经历了一天的努力后,他似乎依旧没有拍到满意的作品,放学后,我又去了花店,在那买了几枝花。

拿着相机跟在我身后的山田涉困惑地问我:“凡凡,你是特地配合我买花拍摄的吗?”

“不是。”我坦诚地告诉他:“是买给我父亲的。”

我说:“我母亲生前每天都会在家中的花瓶插入新鲜的花,但她去世后,家里的花就枯萎了,已经很久没有在家中看到鲜艳的花了,我想像她以前那样,每天都买点回去。”

“抱歉……”山田涉似乎觉得触及到了我的伤心事,脸上爬满了歉意。

我只是平静地说:“没有关系。”

因为一天下来都没有成果,正逢明天就是周末了,我便和山田涉约好一起外出摄影。

回到家时,我的父亲正站在窗前,凝视窗边的花朵。

窗帘被拉开,大片的夕阳洒进来拉长了他的影子,他在光辉中回过身来,仿佛久久没有晒过阳光的脸色非常苍白,眼下还有睡眠不足形成的青黑。

他对我说:“你昨天买的花短短一天就要枯萎了,凡凡,不管我浇了多少水,它们看上去都要死了。”

我走上前去,将那些已呈现枯糜之色的花枝从瓶中拿出,换上了刚才刚买的新鲜的花:“那就换掉吧,父亲,我会勤换这些花的,我向你保证,它们会一直漂亮鲜艳的。”

闻言,我父亲没再说什么,而是像往常一样,招呼我吃晚餐。

饭后,他难得说想为我画幅画,让我乖乖坐好当模特。

我安静地在画室坐下来,保持一个姿势将近三个钟。

期间,我父亲说:“对了,过些时间就是你的生日了,到时想吃什么口味的蛋糕?我好提前订。”

“都可以,父亲。”我说。

第二天,我和约好的山田涉外出,但依旧没有收获。

眼见只剩最后一天了,我还是带上了自己的相机和约好的山田涉去了横滨的海边。

我到那里的时候,还很早,山田涉还没来。

夏天的清晨,横滨的海边还没有什么人,灰白的油柏路上空寂又漫长,我穿着雪纺长裙站在路边等待山田涉,无聊时便举起自己的相机看向大海。

透过镜头,我看见远山的云层浅薄,松柏卷着黎明未散的寒意,晨星消弥的轨迹依附着天边漫来的朝霞,大海和天空在涛声和雪白的浪花中逐渐显露出它们原有的色彩。

青蓝的海水带着特有的腥气安抚着沙滩,有漆黑的礁石露出冷硬的轮廓,远处的群山染上了苍白的雾,其中,有一个漆黑而熟悉的人影站在了海边的礁石上,面向大海,安静地伫立着。

某一刻,他似乎有所感,慢慢地转过身来,由此,我透过镜头,看到了他被海风吹得起了褶皱的白衬衫连同黑色的领带一起,在大海粼粼的波光中晃动。

17岁的太宰治,是还没有正式成年的年纪。

纵然身形已经拔高,但是当套着那袭漆黑的大衣时,还是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一样,充满了一种快被黑暗压垮的错觉。

好在,稍大的风在他侧身的那一刻吹落了他披在肩上的大衣,他单薄而瘦弱的双肩包裹在缭乱的白衬衫下,在渐亮的晨光中勾勒出青涩而简单的线条。

少年黑发乱飘,手忙脚乱地捡起了他那件即将落进海水里被浪花卷走的大衣,随即抬起头来,透过飘飞的发隙恍惚地望向海岸线上的我。

莫名的,我觉得他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

因为他浑身都是冷寂的郁色,像在黑夜中的大海上等待什么已久,很久很久……

我瞳孔微动,如同蚂蚁啃咬一样,在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只见咔嚓一声,然后,我看到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不禁放下相机,见少年一手拿着大衣,一手在嘴边作喇叭状,拔高的声音穿越沙滩和海风,变得有些尖细:“嗨!你刚才是在拍我吗?!”

我瞬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正想删掉后回答没有,却听他带笑的声音先一步传来:“别想骗我,因为职业关系,我对这种‘视线’很敏感的哦!”

我一时间没有了反驳的理由,我知道有些人并不喜欢拍照,况且这个世界的太宰治还是港口mafia这样危险又敏感的职业。

对此,我只能站在马路上,隔着一段距离,向那个熟悉的人影喊:“抱歉,我只拍到了一张,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我会删掉的。”

闻言,他一顿,肩垮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击碎了支撑的骨头一样,骤然失去了方才高声呼喊的活力。

我正准备按下按键删掉,一边对他说:“不是故意拍的,请你原谅我!”

“太宰治。”可是,他突然这样说。

“什么?”我一愣,雪白的长裙在海风中鼓动。

“我叫太宰治。”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像无根的花,轻飘飘地落在了海面,却因为高喊而莫名拥有了某种力量。

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我们之间的话题跳得太快,明明我们上一句还在说拍照的事。

这个距离凭肉眼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却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疑问般,扬起笑容说:“要是有人看到那张照片,问「诶,这个帅哥是谁是谁」,你答不上来的话,我会觉得很可惜的!”

我一顿,不是很理解他。

太宰治总是有很多让我无法理解的想法。

他继续说:“同理的,要是有天,我看到了你那副摄影作品,却不知道是谁给我拍了一张好看又帅气的照片,也会觉得很可惜的!”

夏日的晨风中,我们两个陌生人就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期间,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海水的边缘染上金绿的波光,黑夜残留的冷意仿佛被驱散,少年的身形好像被日光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

为了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我再次举起了相机,放在眼前,对他说:“林凡凡,这是我的名字!”

放大的镜头下,他的脸先是模糊,很快随着我的调焦而变得清晰。

然后,我看到了礁石,看到了他身后大片大片晃荡的海水,而他绕着几截绷带的、苍白的五指抓着大衣。

少年在听到我的名字后先是一愣,随即微笑起来,似乎翕合嘴角,轻声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我继续说:“我叫林凡凡,为你拍了张照片、侵犯了你肖像权的我叫林凡凡!”

“好的,林凡凡!”他如此喊我的名字,声音盖过海风,雀跃地传来:“因为你给我拍了张好看的照片,所以侵犯肖像权什么的,我原谅你了!”

仿佛笃定那张照片真的很好看似的,他高兴地挥起手,像举着线香花火的孩子,任由海风吹散了他的忧郁,盈盈地笑了起来:“很高兴以这种方式认识你!”

可惜我的相机并不是高档货,镜头整体呈现出一种冷蓝色调的失真感,太宰治在那样的画面中,那张缠了绷带的脸熟悉又青涩,只有鸢黑的眼睛异常的柔软,像一场由大海产生的盛大的幻觉:“太阳升起来了!早安呀!”

他高兴地说:“你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人!所以,林凡凡!”

那个与大海相衬的少年喊着我这个陌生人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跳下潮湿的礁石,踩过细沙,迎着晃眼的太阳,穿过遥遥的沙滩,一边朝我笑,一边火急火燎地跑来:“要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吗?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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