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ⅩⅦ
“看,是海。”
耳边,马车的轮轴咕噜噜地响,樱草色的车篷坠下流苏,我听到坐在我对面的年轻男人这么说。
他望着马车窗外的景色,露出了如同孩子般柔软的神色:“是如同你眼睛一样漂亮的海。”
但我只是看着他,端坐着,将戴有蕾丝手套的手交叠于腿上,问他:“吉尔,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回到那里吗?”
闻言,被我这么询问的人类放下了撩开的车窗帘,朝我微笑道:“当然,你去哪我就去哪,因为你是我的妻子,简。”
1553年7月的夏天,英格兰,远离伦敦的郊外,我名义上的丈夫吉尔弗德·达德利爵士对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大海。”
“回到家后,我想我会找画师把它画下来,挂在我们家里。”这么说的人有着沙栗般漂亮的金发,同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颗上好的琥珀石,他看着我,认真地看着我,这个还只能称之为少年的男人望着眼前那位自己一个月前被迫迎娶的妻子,那张尚且青涩但好看的脸蔓上了难得的向往与温软:“今后只要看见它,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和你途经这里的这一刻,以及你此刻看着我的蓝眼睛。”
他说:“虽然现在说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简,我爱上你了……虽然一开始我觉得自己要被迫娶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不喜欢的女人是一件痛苦又讨厌的事情,但是,我们出来游玩的这段时间,我愈发了解你就感觉对你的感情愈发深厚,你的品格、性子、和学识都令我深深着迷,我开始为自己能娶到你而感到庆幸与欢喜,我发自内心地想作为你的丈夫,与你一起相互扶持走完这一生,为此,我为先前对你的诸般无礼而道歉,请你原谅我,简。”
“我发自内心地爱你,我想,我会一直爱你的,简,今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也会陪你一起去,我爱你,简,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
“简·格雷。”
“英国历史上最悲剧的女王。”
“那是一位被称为「九日女王」的少女。”
“据说,她登上王座年仅九天就被玛丽一世女王斩首,死时年仅16岁。”
“与她年少成婚的丈夫吉尔弗德·达德利也没能幸免,并于她死前的一个小时被斩首,他们一同死在了1553年……”
教学屏幕上放映着这样的文字。
今天,我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上人文选修课上,在课上,老师讲到了英国都驿王朝的史事。
在屏幕的文字旁,一幅作为教学素材的油画印入眼帘。
画中一个金发披肩的年轻女孩身穿一袭雪白的衣裙,被白布蒙住了眼睛,人们只能从她露出的其它五官判断出她拥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就那样在众人的注视中,跪在斩首台上,两手抬起,似乎在空气中摸索着什么。
乍一看到那副画,坐在我身边的女同学随口问道:“她伸出手在找什么吗?”
我放轻声音,平静地为她解答:“她在找木桩,因为她太瘦小了,跪下去后双手够不到斩首台的木桩,蒙着眼也不知道木桩在哪,不能自己将头准确地放在木桩上,好在当时一旁的神父看不过去,就上前去扶她,将她扶到了木桩前,还引领她,让她将头放在了木桩上,老实说,真感谢他。”
闻言,女同学似是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兴致缺缺地转头,偷偷玩起了手机。
但没过多久,我正安静地写笔记,就感觉她突然拿胳膊肘撞我,语气比方才雀跃了好几个度:“诶,凡凡,凡凡,那个可爱的男生又来找你了哦。”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就见教室外,一抹熟悉的影子正在窗边探头探脑。
啊……
我缓慢地动了一下眼皮。
是太宰治……
课桌椅呈阶梯状分布的教室人影错落,并不算多,那个少年眼尖,很轻易就穿过人隙找到了我,我们两人乍一对上视线,太宰治就朝我笑弯了眼睛挥了挥手。
我将目光收回,没有理他,而是继续上课,反倒是我身边的女同学岛川樱对此颇有不满地倚过来,小声嘟囔道:“诶,你为什么不理他啊?他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发个短信和他聊天说说话嘛。”
这次换我看了她一眼。
我不懂为什么她要为太宰治说话。
明明她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还是说,太宰治就是有仅仅一面就能将陌生人收为己用的能力?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我心下这么想,将手中的笔记拿给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下课后再找他,这是我整理好的笔记,你看看,下次考试别再挂科了。”
岛川樱一愣,但看上去对自己的挂科很不上心的样子,反倒对太宰治充满了更大的兴趣:“他长得真好看,但他上次来找你的时候,他那身打扮像cosplay呢,不过很酷就是了,对了对了,他是在追你吗?”
“我想不是。”我对她说。
“诶——”她拉长声音,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我又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岛川樱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自己最近刚做好的美甲,说:“只是觉得好奇,因为凡凡你好像对恋爱不感兴趣的样子,难得有男生来找你,上次那个别校的摄影小哥也是来找过你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因为他去参加摄影比赛了。”我说。
“那不重要啦。”岛川樱说:“其实周围挺多男生想追你的,还有人问过我要你的手机号码,但你好像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有外面那个,我看你上次的态度好像没那么拒绝的意思。”
“是吗?”我淡淡道,不懂自己在她眼中的态度是怎么样的,这让我不禁又看了教室外的太宰治一眼。
今天的太宰治穿了便服,是宽松的外套加淡色系的衬衣搭配,这让他比平时看起来少了几分阴郁和厚重,多了些显而易见的活泼和轻松。
他好像也正在玩手机,但对上我的视线后眼睛亮亮的,又朝我挥挥手,并用唇语无声地告诉我:“我等你。”
岛川樱凑过来,抱住我的手,拿毛茸茸的卷发蹭我,我闻到了来自这个女孩身上的香水和染发剂的气味,她好奇地笑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呀?和我说说嘛,选修课太无聊了,正好说给我听打发打发时间。”
“我们是在早上的海边认识的。”我依言对她说:“他当时说要请我吃早餐。”
她道:“诶?这过程是不是省略了什么?!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请你吃早餐。”
“因为他说我是他那天遇见的第一个人。”我说,并让她乖乖坐好,老师已经看过来了。
她敷衍地坐正身子,撇了撇嘴说:“好奇怪的理由啊……糟糕,感觉是刻意为之的搭讪了。”
“是吗?”我的表情平静如初,我倒是觉得太宰治的话,不管冒出什么奇葩的理由都有可能。
“然后你就和他去吃早餐了?”耳边,岛川樱的声音仍在追问。
我道:“没有,我还没答应,他就被突然出现的同事拉走了,对了,他好像已经在工作了,那天大概是翘班了吧。”
这个回答让岛川樱忍不住看了外边的人一眼,她撑着下巴,有些小声地呢喃道:“诶,在工作了啊,看上去明明和我们差不多大,啊,感觉好辛苦。”
她似乎自发脑补了一出穷孩子早当家的辛酸事件,罢了竟也不再追问,或许是我刚才的回答太平静无趣了,无法满足这个人类女孩八卦的好奇心,她很快就失去了对我和太宰治的事的兴趣,而是拿起我的笔记,道:“算了,我还能在这里上课要学会感恩,这一次历史考试我绝对不会挂科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机械性地回了她一句,转头就继续写笔记了。
那天在海边,我没能和太宰治去吃早餐。
并不是我拒绝了他,而是在他奔向我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一脚踹飞了沙滩上的太宰治,并拽着他的衣领大喊:“混蛋太宰!一大早给我去哪发疯了!不是说了今天boss有任务要我们一起去吗?!”
太宰治的身形在沙滩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裹了满身的沙。
当被来人扯起来的时候,他的神色还处于一种被外力重击而懵圈茫然的状态,我怀疑他的脑子可能受创了,但是下一秒,他的眼神就恢复清明,继而对眼前的人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厌恶与嫌弃:“我一想到一大早要和中也你去做任务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哈?你以为我愿意啊?!”
这么嚷嚷的人是个赭发的黑衣少年,虽然从我的角度看去,很难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港口Mafia的干部之一中原中也。
这个时期,他和太宰治还是并称「双黑」的搭档,虽然一如既往地不合就是了:“既然如此,我也不介意把你现在就淹死在海里!我会和boss说你昨晚自己跳海了我来的时候只捞到一具死青花鱼的尸体!!”
眼见中原中也真的要拖着太宰治去沉海了,面对这副场景我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以前我作为下属呆在太宰治身边的时候,对于中原中也的所作所为都是平静地无视,但现在作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我或许该装作紧张的样子阻止一下?
当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那边的中原中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地方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他轻轻瞥了我一眼,随即拉了头上的黑帽子一下,轻哼一声,就拖着太宰治转头,将他从沙滩上粗暴地扔进了不远处的一辆黑色汽车里,开车走了。
走前,太宰治还在后座扒着窗朝我喊:“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吃饭吧!美丽的小姐!”
我只能拿着相机,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在灰白的油柏马路上驶远,不多时,山田涉来了。
我很快忘了太宰治,我们两人一起度过了周日的时间,幸运的是,山田涉在最后一天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那天过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摄影比赛了。
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有课的时候,从家里去学校上课,放学回家时,顺路到花店买几枝花回去,几乎两点一线的日子,除了社团外没有多余的交际,班里与我走得较近的也只有外宿的岛川樱,但岛川樱喜欢去酒吧这种地方玩,从来不会邀请我闲余的时间一起去进行这个时代女生间该有的玩乐,所以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回家。
这样的人际交往在我第三次见到太宰治后被打破。
那是一个星星遍布天空的夜晚。
我独自从家里出来,在公园里遇见了他。
或许不是我遇见了他,而是他遇见了我。
当时大概是十一点左右,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轻轻地晃。
那是一座远离街区的公园,听说几个月后就要折迁了,因为这个原因,那里入夜后没有人去玩,连路灯都没有亮,那些往日被孩子们光顾的玩乐器材在黑夜的静谧中只剩下斑驳的锈迹与轮廓,我抬头,看见公园外的远处,来自城市的霓虹灯在边缘若隐若现,太宰治就是在那样迷蒙而遥远的光晕中出现的。
属于太宰治的色彩太过浓厚,他乍一出现,就掩盖了眼帘中大半的光,他一身黑衣的身影就像油画上骤然泼上去的一汪墨迹,也像一只拢着翅膀停在了夜色中的鸟类:“嗨,刚才远远看见就觉得眼熟了,下车一看还真是你呀。”
我坐在嘎吱嘎吱响的秋千上,看着那个少年人踩着皮鞋,从公园外的小道上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的身影随着走动,从路灯倏微的街道上融进这片只有我一个人的寂静的黑暗中,就像光被消灭了一样,任由残亮从他流动着光影的衣褶上消弥,最后以一种优雅且从容的姿态站在了我面前:“让我想想,你叫……你叫……”
这么说的人伸出指尖在太阳穴绕啊绕,绕了好几圈才握成拳,最终在掌上敲定了答案:“呀,林凡凡——我想起来了,你叫林凡凡。”
我点了点头,对此,太宰治扬起了一个有些虚渺的微笑,他将双手收进大衣的口袋里,弯身凑近我,似乎想与坐在秋千上的我保持同一水平的高度。
这是一种可以平等交流的姿态,眼帘中,他长长的黑衣垂到小腿的位置,少年漂亮的脸逆着远处的霓虹光,微微弯起了眼睛,以一种诱哄般的口吻温声问我:“林凡凡,你还记得我吗?”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嗯,太宰先生。”
他几乎是紧接着笑出声来:“什么呀,我们年龄相差不大吧,我才17岁,叫太宰先生什么的感觉好奇怪。”
“那,太宰君?”我试探性换了个称呼,他看上去不算满意但也没有反驳,而是眨着眼睛,好奇地问我:“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愣,正要回答,就听他问:“被家里人赶出来了吗?吵架了?”
我摇了摇头,直视他没有被绷带缠住的眼睛,说:“我觉得父亲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所以我就出来了。”
太宰治先是安静地眨眼,随即直起身来,失笑道:“这不就是吵架后被赶出来了吗?”
我茫然地抬头,望向他在夜色中的脸:“……是这样吗?”
“不是吗?”他笑着反问我。
我安静了两秒,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微微低头说:“原来这就叫做吵架啊?”
太宰治走到我身边的另一个秋千坐下,微微晃了晃,说:“发生了什么事吗?虽然才见过一次,但愿意和我说说吗?”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表情说不上认真,但是也并非恶作剧的意思,似乎真想知道的样子。
我安静了一会,才道:“是因为一个MP3。”
“我故去的母亲有一个老旧的MP3,我父亲很珍惜它,今天他发现它坏掉了,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是你弄坏的吗?”少年问我。
“不是,它太旧了,已经修不好了。”我说:“于是,我买了个新的,将里面有的歌都存进去了,但我父亲看上去并不接受替换的,今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摔碎了家里的花瓶。”
“那这完全就是迁怒嘛。”太宰治嘟囔着说,似乎有些不满的样子,但我去看他时,他却只是撑着脸颊,脸上的笑容很是轻盈:“这不是你的错吧。”
对此,我沉默了。
这时,太宰治站起身来,朝我笑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接下来不回家打算去哪里呢?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可不安全哦。”
“去附近的旅馆吧。”我说。
“有带钱吗?”他问我。
“带了一点。”我说:“应该够今晚的。”
“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借给你一点哦。”少年如此说,语气非常温和,若是忽略他那一身与常人不同的打扮,或许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个慷慨又善良的大好人。
但我拒绝了他:“谢谢,但暂时不需要了。”
对此,太宰治也没有强求,而是笑道:“那我送你到旅馆吧。”
“太宰君真绅士。”我随口夸了他一句,但还是拒绝了他:“旅馆就在公园外的不远处,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起身,随他一起走出了公园。
从黑暗中脱离出来时,连外边的街灯都觉得刺眼,我微微眯了眯眼,同身边的太宰治告别,他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我走远。
但某一刻,他出声叫住了我。
我困惑地回头,就听他的声音穿过了老长的距离传来:“以后不要这么晚还一个人在外面乱逛了,更不要轻易相信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哦,就像我,说不定我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准备趁你不小心就将你拐进车里卖掉哦!”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顿了一下,又道:“发个信息告诉你父亲你的去向吧,这样他才不会担心!”
我又点了点头,依言发了个信息给我父亲。
正式告别太宰治没多久后,意外的,我父亲回信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
“回家吧。”
第二天,我从家里的床上醒来,照常去上课。
我的专业是心理学,课上,老师针对人与人之间的交际讲了一种车窗效应。
所谓的车窗效应,指的是透过车窗的玻璃所呈现的光影和景色其实都是折射过的不真实的画面,而有些人会因为这种朦胧且不真实的距离感,容易对一些隔着玻璃的人产生好感。
那节课上完后,已经傍晚。
我从学校出来,顺路去花店买花时,但花店今天关门了。
没办法,我只能绕远路去另一家花店,不过中途在一条河道的斜坡上看到大片的野花后,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将那些野花摘回去。
夏天的风穿过旷野,我坐在开满爬地菊的斜坡草地上,望着远方火红的落日,将手中摘好的花仔细地捧成一束。
正准备离开时,就看见底下金灿灿的河流中飘来一个漆黑的人影。
黄昏的落日下,属于太宰治的身体扎进了夕阳下的河流中。
见此,我平静地放下了手中的花,奔跑下去,任由鞋子和长裙淌进微凉的河水中,伸出手去拉他。
好在水并不深,只到了我大腿的位置,我看见太宰治的脸浸在被夕阳染金的水底下,无数水泡从他身上升腾而起,少年的发丝如漆黑的水藻般漫开。
当察觉到有人接近后,他微微睁开了眼。
“太宰先……太宰君,你在干什么?”我隔着清澈的水面这么对他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我将手探入水底下时,他好像呆住了。
涟漪微微晃开的绿水之上,掀起了金色的水花。
游鱼受惊似的翕游而过,揉碎的粼粼波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遍布在了少年那张僵硬而空白的脸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惊慌,只是在水波晃荡之际,用力地紧握住了我的那只手。
我看见清澈的水面上微微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其中,我被晚风掀起的金发犹如翻涌的麦海,在夕阳中胡乱地飘,而水下的人神情恍惚,目光从残阳晃荡的水下透出来,嘴边正咕噜咕噜地吐出泡泡来,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像鱼一样。
将太宰治从水里拉出来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向我解释道:“刚才不小心摔下来了,幸好你救了我。”
刚浸过水的嗓子又哑又虚弱,还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寒意。
纵然是火热的夏天,太宰治还是在爬上河后打了个冷颤。
他浑身湿淋淋的,就像一只落水的、巨大的黑鸟,比起他,我除了裙子湿了外,鞋子是凉鞋,倒也还好。
我看见水珠从他身上的每个角落滴下,他轻咳两声,却还在嚷嚷道:“我可不是在入水自杀哦!你看,我还穿着鞋呢!日本自杀是得脱掉鞋的不是吗?”
这话放在热衷自杀的太宰治身上真违和。
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在说自己没醉,又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在拼命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
他好像不想让我认为他是在自杀。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我没有拆穿他,而是从放斜坡上的包里拿出了没用过的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脸上的水。
“太宰君还是赶紧回家吧,这样湿淋淋的不换衣服容易感冒。”我对他建议道,他却像是累极了一样,扔掉了那件被水浸得皱巴巴的、厚重的大衣,转而摊开手脚,也不怕脏,就躺在了爬地菊开满的斜坡草地上。
“还在烦恼家人的事吗?”他侧头问我,脸上带着笑,仿佛对自己那身狼狈的姿态丝毫不在意。
我一顿,重新在他身边坐下:“说烦恼也算不上,只是昨晚回去后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
“已经是冷战阶段了啊……”他幽幽地感慨一句。
“嗯……”我抱着有些冷的膝盖,安静了一会,才对他说:“其实,我还是有些情况没说的,太宰君。”
“嗯?”他困惑地眨了眨眼,侧目来看我。
我偏头,垂下眼睫,对他说:“我的父亲那么生气,大概是因为那个坏掉的MP3里面有他以前为我母亲唱的歌,对他和我母亲来说,那大概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吧,如果坏掉了,就再也听不到了。”
“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太宰治这么反问我。
他依旧带着笑,明明面向落日,正被暖色的夕阳包裹,可来自他身上的寒意却丝毫不减。
我不知道该说他是薄凉还是敏锐,便避开了他的眼睛,说:“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那个MP3,我的父亲是画家,但他从我母亲去世后就无法接触蓝色了,因为我的母亲在去年夏天溺死在海里了。”
“白天蓝色的天空,任何蓝色系的颜料,蓝色的花,还有,我蓝色的眼睛……他白天总会拉着窗帘,不让自己看到天空,他讨厌与海相关的东西,也无法用蓝颜料画画。”
我望向远方的夕阳,城市的轮廓好像在一片大火中灼烧,我继续道:“家里的花因为常年拉着窗帘无法晒到太阳而枯萎得快,就算傍晚拉开窗也挽救不了,他为我画画,也迟迟无法为我的蓝眼睛上色……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开看我的眼睛,也许是这些因素重叠在一起,那天他努力想为我的眼睛上色时,才终于崩溃了。”
“对一个画家来说,这大概挺折磨的吧?”
我询问太宰治的看法,但他却只是安静了一会,说:“那他面对自己的蓝眼睛岂不是每天都不敢照镜子?”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说:“我的父亲是亚裔的黑眼睛。”
“那就更不可饶恕了,这就说明,你的母亲是和你一样漂亮的蓝眼睛不是吗?总不该连心爱的妻子的蓝眼睛都讨厌和无法面对吧。”太宰治轻飘飘地说,其言语间难得充斥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天真与坦率。
我却道:“我母亲也是亚裔的黑眼睛。”
言毕,我们两人同时一顿,以相同频率眨了眨眼:“啊……”
几秒后,我才平静地解释道:“我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他们是我的养父母,我身上有一半西方的血液,所以才是金头发蓝眼睛。”
“哦。”他空白地应了声,才道:“抱歉……”
“没关系。”我说。
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太宰治很快又问我:“说起来,那MP3里你父亲给母亲唱了什么歌啊?”
“是《化作千风》。”我告诉他,他却眨了眨眼,好像没听过这首歌一样,我便在夕阳下的花海里轻轻哼给他听。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也不曾长眠……”
“我要化成千缕的风,吹拂那片广大的天空……”
“秋天,化成阳光普照大地……”
“冬天,变成钻石般晶莹的雪……”
“清晨,我是那唤醒你的鸟儿……”
“夜晚,我便是那守护著你的星星……”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我并没有死去……”
须臾间,远方送来夏日的馨香,手边的花朵被风吹扬了花瓣,我听见身后的小道上,有人骑着咔嗒咔嗒响的自行车路过,而太宰治坐起身来,有些嫌弃道:“唱得好烂……”
我低头,也不恼,道:“大概是遗传了我父亲的音乐天赋吧,他唱歌也很烂。”
“但你母亲却很喜欢你父亲只唱给她的、独一无二的歌,不是吗?”这么说的人将还潮湿的鬓发撩到耳后,朝我露出了一个近乎安慰的笑容。
他说:“你父亲,大概只是无法面对你母亲的死吧。”
“是这样吗?”我困惑地看着他。
好半晌后,我才又道:“那如果,我的母亲是为了救我才死掉的呢?”
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线之前,林凡凡的母亲就因为救溺海的女儿而死掉了。
那本该是一次欢乐的海边游玩。
从那之后,林凡凡的父亲再也无法直视女儿的蓝眼睛了。
为此,我感到茫然,有什么东西叠加在我的心口,以致于我以一种近乎剖白的姿态向太宰治展开了自己的迷茫:“他是因为什么,才能忍受对我的怨恨到如今的?”
对此,太宰治愣住了。
这一刻,就连他也久久没有了言语。
但是,在他即将开口时,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是我父亲打给我的。
我在太宰治的缄默中接听后,听到我的父亲对我说:“今天早点回家吧……”
我淡淡地应好后,站起身来,对太宰治说自己要回家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让我早点回去,我要回去了,太宰君。”
“诶?!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对此,少年人在这一刻瞪圆眼,显出慌乱又不知所措的姿态来:“那我是不是该送你些什么好?!”
我想说不用,毕竟从太宰治的角度出发,我们只是见过三面的人罢了,实在没什么太深的交情。
但是太宰治已经在身上搜刮东西了。
他左摸摸右摸摸,将湿淋淋的大衣拿起来甩了甩,又站起来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啊掏,最终将里袋翻了东西,只有几张泡得发烂的纸币。
“银行卡好像被冲走了……好像没什么好送你的……”他有些失落地说,最后弯身从手边折下一朵雪白的爬地菊,递到我面前。
少年人褪去了方才的无措,弯着眼睛,饱含真诚地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林凡凡。”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有接过那朵花。
“早些回去吧,也许今天你能听到你父亲为你唱的难听、却独属于你的生日歌,相信我,你会喜欢的。”这么说的人笑着将那朵爬地菊别进了我的鬓角里。
夏日的晚风中,他柔软的笑意被璀璨的夕阳烫热,我感受到风穿过了我们彼此的指缝,而眼前那个17岁的太宰治,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他,都来得明快且清澈:“正如我喜欢你方才唱给我听的歌一样。”